杭州人的乐园不是西湖,而是玉泉植物园。植物园是学校的后花园,天气好时,下课就去,有时逃课也去,躺在草地上晒太阳看书。几乎每条小路都走过,没有路的一些地方也走过。
今天又是雨朦朦,清冷中从大门进植物园,这倒是从前难得的经历呢。
先看“鱼乐国”,字是董其昌写的,“鱼乐人亦乐,泉清心共清”的联语也是他的,不过字换了启功的。池塘里还是大鲤鱼,不知是当年的第几代后生。对面的柱子上还有一幅甲骨文的对联,是西泠印社的副社长刘江先生写的(我初学篆刻,就学他写的一本入门小书,书还在,页面都被印泥染红了):“水翻鸭绿,山叠螺青”,好像还是董其昌撰的。“螺”也写作“蠃”,刘先生就借用了这个字形。看鱼乐当然会想起庄子和惠子的对话。但庄先生再了不起,也没敢直接同鱼对话呀……
鱼乐国外的小池塘边竹压绿水,点点雨花激起一个个小圆圈。风从竹颠吹过,扫出一股清寒。我坐在亭子的石头上,看墙边老树,黄叶一片一片一片地飘落,比雨点还轻。于是想起禅家“柏树子”的公案(《五灯会元》卷四):
问:“柏树子还有佛性也无?”
师曰:“有。”
曰:“几时成佛?”
师曰:“待虚空落地时。”
曰:“虚空几时落地?”
师曰:“待柏树子成佛时。”
虚空落地,什么意思?有了树叶就不虚空了;虚空落地也不虚空了。还是少想一点儿虚空,多感觉文字的趣味吧。禅家的趣味不可说,语言的趣味却能体会。面对眼前的清寒,又想起一句不觉得清寒的妙语(《碧岩录》):
僧问洞山良价禅师:“寒暑到来时如何回避?”洞山云:“何不向无寒暑去?”问:“如何是无寒暑处?”洞山云:“寒时寒杀阇黎,热时热杀阇黎。”
“杀阇黎”就是“打成一片”。与冷热打成一片,自然就不觉得有冷热了。这是热力学的基本法则,也是体会熵的好经验。想体会禅的味道,还可以听听宝玉和林妹妹的对话(《红楼梦》第九十一回):
黛玉乘此机会,说道:“我便问你一句话,你如何回答?”宝玉盘着腿,合着手,闭着眼,撅着嘴,道:“讲来。”黛玉道:“宝姐姐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不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前儿和你好,如今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今儿和你好,后来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和他好,他偏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不和他好,他偏要和你好,你怎么样?”宝玉呆了半晌,忽然大笑道:“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黛玉道:“瓢之漂水,奈何?”宝玉道:“非瓢漂水:水自流,瓢自漂耳。”黛玉道:“水止珠沉,奈何?”宝玉道:“禅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春风舞鹧鸪。”黛玉道:“禅门第一戒是不打诳语的。”宝玉道:“有如三宝。”黛玉低头不语。只听见檐外老鸦呱呱的叫了几声,便飞向东南上去。宝玉道:“不知主何吉凶?”黛玉道:“‘人有吉凶事,不在鸟音中’。”
在数学家笔下的Alice的故事里,也能听到禅趣的对话爱丽思吃错了药,变小了,毛毛虫问她,你是谁呀?她说,“我也不太知道,就在刚才——至少今儿早晨起来时我还知道自己是谁,可打那以后我变过好几回了……我也说不清,因为我不是我自己了,你知道的……你也许现在还不明白,等你变成蛹,然后变成蝴蝶了——总有那么一天的,你就会明白。”爱丽思说了半天,毛毛虫最后还是问,“你是谁呀?”(如果要它不那么有趣,爱丽思可以这样回答:“我本来是一年级三班的爱丽思同学,可这会儿变小了,不知道该是谁了。”)
当我们发觉这些对话不但可乐而且越想越有意思时,就体会了一点禅的趣味。当我们把废话说准确时,也能产生这样的趣味。禅的趣味本在文字之外,我们却只好从文字来欣赏它,大概是“野狐禅”。禅最最有名的一个场景是“拈花微笑”(《五灯会元》卷一):
世尊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是时众皆默然,唯迦叶尊者破颜微笑。世尊曰:“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
迦叶为什么笑,谁也不知道,但如来就把衣钵传给他了。对这样的笑,可以有很多想法,但每多一个想法,离禅就远一点儿了——这是禅的趣味,不能说,说不得。过去有个笑话,说五代时一个姓冯名“道”的老爷让人读《老子》,第一句是“道可道,非常道。”那人不敢说出老爷的名字,就念“不可说可不可说,非常不可说”。老爷哈哈大笑。这两句“歪经”倒是很好“道”出了禅的趣味。日本禅学大师铃木大拙说:“当我举起手时,其中便有禅;但当我说我举起了手时,便没有禅了。” 不管怎么说,我们同学要学会笑,导师召集开会时,一定要带着微笑,说不定道行高深的老师就会把讨饭的衣钵传给你呢(^_^)。
学禅不要拘泥,不要执着,要放得开,即使“天女散花”来诱惑,也不要去沾染(《维摩诘所说经》):
时维摩诘室有一天女,见诸天人闻所说法,便现其身,即以天花,散诸菩萨大弟子上。花至诸菩萨,即皆堕落,至大弟子,便著不堕。一切弟子,神力去花,不能令去。尔时,天问舍利弗:‘何故去花?’答曰:‘此花不如法,是以去之。’天曰:‘勿谓此花为不如法,所以者何?是花无所分别,仁者自生分别想耳!若于佛法出家,有所分别,为不如法;若无所分别,是则如法。观诸菩萨华不著者,已断一切分别想故。譬如人畏时,非人得其便;如是弟子畏生死故,色声香味触得其便也。已离畏者,一切五欲无能为也;结习未尽,花著身耳!结习尽者花不著也。’
花在舍利弗身上不再落了,因为他“结习未尽”,想的太多,“有所分别”。就像上面说的落叶与虚空,冷与热,有所分别才有所感觉。我想起李后主的一句词:“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这是亡国的皇帝做俘虏时写的,思绪如麻,剪不断理还乱,自然不能抖落一身的落花!佛家讲没有分别(即“不二”,“二”是多,就是分别;“不二”就是超越一切分别)。维摩诘是一个不出家的居士,佛法精深,有一次病了,如来要派人来看望他,结果没人敢来,因为说法说不过他。最后是文殊菩萨来了,他们有一段千古流传的对话:
如是诸菩萨各各说已。问文殊师利:“何等是菩萨入不二法门?”文殊师利曰:“如我意者,于一切法,无言无说,无示无识,离诸问答是为入不二法门。”
于是文殊师利问维摩诘:“我等各自说已,仁者当说何等是菩萨入不二法门?”时维摩诘默然无言。文殊师利叹曰:“善哉!善哉!乃至无有文字语言,是真入不二法 门。”
维摩诘请各位大菩萨说“不二法门”,三十二个菩萨都认为超越了相对,如有为无为、真俗二谛,就是不二法门。文殊比他们高明,说“于一切法,无言无说,无示无识,离诸问答”,是“不二法门”。然后他反问居士,居士更高明,更高名就是“默然无言”,什么都不说。这不是和迦叶尊者的“拈花微笑”一样吗?
吴道子画的维摩诘图
沿着熟悉而陌生的路去灵峰看梅花。空空的林子里只有我一个人,冷天,冷雨,冷风,再加一个冷人。经过一片草地,落叶像彩色的画笔涂抹在黄草青石上,在细雨中闪烁着清凉柔和的光彩。林中拣落叶,和沙滩淘卵石,海边拾贝壳,一样有趣,这岂非“不二法门”的别样体验?
梅花没开,我也没有走近灵峰,为自己找了个古代朋友王子猷(王羲之的第五个儿子)。小王在家睡觉,突然下大雪了,于是起来喝酒;喝了酒睡不着,便想起远在剡溪的朋友戴安道,于是划船去找小戴,天亮了才到戴家门口,可他掉头就回家了。随从问他怎么了,他说: “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世说新语•任诞》)我乘兴来见灵峰,来了就好,何必一定见梅花呢?
别了灵峰,去灵鹫飞来峰,连名字都那么巧有安排。在峰顶漫步,想起德山禅师,“向孤峰顶上,盘草结庵,呵佛骂祖去在。”(《碧岩录》)原来,德山禅师去见沩山禅师,经过两番对答,自以为赢了,就洋洋得意,“背却法堂,着草鞋便行”,“拂袖而出”了。沩山说他以后只能一个人躲到山顶去骂老佛爷。
正午时刻,我来到云林禅寺——也就是灵隐寺,据说当年康熙题字时,灵字的“雨”头写大了,只好写成云字,把寺名改了——大雄宝殿前。太阳在我身后,面前是释迦牟尼。阳光照我,长明灯照佛。我从来不拜佛,佛也是人;借佛家自己的话说,每个人都可能成佛。王安石曾问吕吉甫:“佛书日月灯光明佛,灯光岂得配日月?”吕吉甫回答说,“日昱乎昼,月昱乎夜。灯光昱乎昼夜,日月所不及,其用无差别。”我在阳光下,佛在长明灯畔,佛与我也该“无差别”了吧?既然没有差别,我何必远道而来呢?还是学小王同学,赶紧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