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诗意一点儿,题目该叫“水云间的时空”。
李后主说“笙箫吹断水云间”(《玉楼春》),且不管词句背后的宫廷宴乐,单那文字的意象就别有趣味,它活脱脱地描述了在时空里传播的“场”。看琼瑶阿姨的电视剧《水云间》,熟悉而陌生,熟悉的是那风景,陌生的是风景里的人物。同样的那一片风景,正是我曾经思考时空问题的地方。
时空问题,不说还有点儿明白,越说越口吃,越想越糊涂,最后钻进牛角尖儿。尖儿里面想不通,但钻出去就是另一个世界了,大概就是相对论里的elsewhere,那里的事情“说不得”,那也是想象的乐土;如果还想不通,就到了nowhere,也就是“乌有乡”。但是说不得的东西,最后还要通过文字来说;正如禅,本该“不立文字”,可参禅诵经,却“不离文字”。爱丁顿写《空间、时间和引力》时,还流行着一个观点:“不论四维世界的理论多么成功,我们内心也难免回响着一个声音,‘你的潜意识却认为第四维是毫无意义的。’”第四维的困难大概只是因为很难把它像空间那样“画”出来;如果不画而只想,它就几乎存在于寻常的每句话里。以时空来看某些文字(如开头那一句词)时,会引出许多趣味来。
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是用水来说万物的变迁。而说法更简洁也更有“时空味”的还是孔夫子的那四个字:“逝者如斯!”他看到的是流水,说的却是时间。眼睛看到的是“三维”,感觉的却是“第四维”。1500多年后的苏东坡,从它演绎出一段美妙的文字(《前赤壁赋》):
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
这是一段人生观,也不妨看作一篇时空论。从“变”看到的是“一瞬”,因为水流走了;从“不变”看到的是“无穷”,因为水还在流。《圣经•传道书》也有类似的感叹:
All the rivers run into the sea; yet the sea is not full; unto the place from whence the rivers come, thither they return again. (Ecclesiaste)
百川入海,海纳无穷。江河流走的地方,还有江河在流。
(最后一句,通行的《圣经》中译本是“江河从何处流、仍归还何处。”我感觉很模糊,不如我改的好听。)
同样面对水流,大诗人杜甫却感觉了瞬间的“自在”:
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
看,云自动飘过来了。“心”“意”与“水”“云”相应,是在水云间踏青的人们忘我的境界。这样的瞬间,却包含着两个对立的状态:“心”像云一样“在”,“意”像水一样“流”。人的“自在”是与自然的存在相呼应的啊!
“云在”给人们的想象,还可以更遥远,更长久。如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在《瓦尔登湖》(Walden)里的联想:
看那白云,悠悠在天!是我今天看到的最美妙的东西了。老画无此景象,外邦的土地上也没有……
再看我们的西王母是怎么想的(《穆天子传》):
白云在天,丘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能复来!
在日常生活里,我们同样从简单的存在,感觉生命的变迁。例如,狄更斯描写过一个生活场景(《远大前程》第8章):
这时我才看明白,房间里的每一样东西都跟那只表和钟一样,很久以前就停了。我注意到郝维仙小姐正好又把那颗宝石放回她刚才拿起的地方。埃斯苔娜发牌的时候,我又瞥了一眼梳妆台,看到上面的那只鞋,从前是白色的,现在发黄了,从来就没穿过。我又看看她那只没有穿鞋的脚,看见脚上穿的那只丝袜,以前是白的,现在也发黄了,而且已经穿烂了。如果不是一切都停止,如果不是那些早已褪色衰朽的东西死一样的沉寂,这变色的新娘礼服穿即使穿在一个衰朽的躯体上,也不会那么像死人衣眼,那条长长的披纱也不会那么像裹尸布。
罗马神话里的雅努斯(Janus, 一月January就从它来)长着两付面孔,一面朝过去,一面朝未来——他的存在是一个有趣的问题;散文家Charles Lamb在一篇随笔里想起过去与未来的不同:本该包罗万象的未来仿佛空空如也,而化为梦幻泡影的过去却似乎具备万物:
往昔的岁月呀!你究竟是什么,竟那样地神奇而迷人!你本来空虚,却又是一切!当你存在时,你还不是“往昔”——那时你怀着盲目的崇敬回望一个你所谓的更加遥远的“往昔”;在你自己眼里,你不过是平淡无奇的“如今”……
笛卡儿用三个字说明了同样的道理:“cogito, ergo sum”(我思故我在)。围绕这几个字有许多争论(例如有人考据说,它从法文翻译出来的拉丁文就错了,而从拉丁文到中文又拐了一个弯儿)。这关乎笛卡儿哲学的根本,门外之人且莫管它;我们的兴趣在于两个“我”(“思”的“我”与“在”的“我”)形成的怪圈,那正是我们在时空概念上遭遇的麻烦。我感觉笛卡儿仿佛在拿时间的我(“思”)来证明空间的我(“在”);两个我的瓜葛,映照了时空的关系。问题是,“我”在哪儿呢?看,一旦把时空分离了,我们连自己都无处可寻了。
比笛卡儿高明的,大概是惠能。在禅宗流传的“风幡”的故事中,惠能说,不是风动,也不是幡动,是“仁者心动”(或“人者心自动耳”)。“心动”就是“我思”,在这儿是“它动”的原因。联想开去,如果谁问是船行还是山行,是水流还是桥流,答案也可归结为“仁者心动”。这岂非另一形式的“人存原理”?当然,如果谁要从这儿分别唯物或唯心,那就太不解“风情”了!
比慧能还高明的是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他的《追忆逝水年华》简直就是破坏时空的典范。开篇就写“我”睡觉时的乱想。
一个人睡觉时,周围萦绕着时间的游丝,岁岁年年,日月星辰,有序地排列在他的身边。醒来时他本能地从中寻问,须臾间便能得知他在地球上占据了什么地点,醒来前流逝过多长的时间;但是时空的序列也可能发生混乱,甚至断裂……
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Claude Levi-Strauss)在一篇文章里说老普“把在不同时间发生的事件与变故召回来,混淆在现今的时刻中。”(《逝水年华》洋洋七卷,没工夫读它的人可以看看老普的《驳圣伯夫》——这应该是一本文学批评的书,结果成了《逝水年华》的胚胎。)
在回家的路上,银杏树叶零星飘落在街沿,令我想起在青羊宫的满园落叶,更想起我在玉泉植物园捡落叶的时光——在我看来,小轩听雨,池边观鱼,林间捡落叶,与海边拾贝壳儿,是一样的趣味。牛顿如果不是生在岛国,可能就会说,他本是一个在林间捡树叶(甚至柴禾)的小孩儿,虽然捡了几片精美落叶做书签儿,那片森林仍然令他惊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