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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套莎翁的“精粹”小册子,自称“比对精彩译文,详加妙语解析和细节注释”——我最喜欢“细节注释”,却发现我的标准与编者的不同。如开篇第一段,选Hamlet第一幕第三场的几行:And these few precepts in thy memory......But do not dull thy palm with entertainment of each new-hatch'd, unfledg'd comrade. 我最不解的是dull,但编者未注。
dull的基本意思简单,却灵活不定。OED引莎翁Othello第二幕第三场的最后一句:Dull not Deuice, by coldnesse, and delay. 同样的意思似乎不能搬到这儿来。
检Arden版的注释:dull thy palm, literally, desensitize your hand (by shaking hands with everyone), or perhaps more broadly, make your gesture meaningless.
RSC版为:by shaking hands too often.
商务印书馆“莎士比亚注释丛书”Hamlet卷的注释为dull,make callous。callous比dull更生僻,这几乎等于不注了。
编者如果愿意多费点儿蛮力,是可以弥补这个注释的。或许,编者以为这个词儿太简单,无须加注。可我是喜欢“注释”的,倒以为什么“妙语解析”只不过是编者自己的东西,像过去的中小学语文老师或现在的人生感悟大师们的解析,还是越少越好。
与大多数英文读物偏爱“英汉对照”一样,大多数古典读物(“国学”)都爱“文白对照”,注释都很简单,你知道的、字典可查的,它们都热情都注释出来;你不知道的,人家却以为不屑于注,都省了。虽然翻译从理论上要求对每个词都有很好的理解,但与对单个词的注释还是不同的。例如刚才那个dull thy palm,即使看了权威的注释,也不能照搬来当翻译;反过来,译文里的表述也不能作为对应词语本义的解释。两者都费工夫,但所需功夫不同。顺便再推荐一本英文选:《英国文学名篇选注》(商务印书馆),看看前辈们(王佐良、李赋宁、周珏良等)是如何“细节注释”的。
我喜欢注释,是因为它呈现了语言的活力,一个词的本义可能简单,但在不同语境中会引发不同的感想和理解。况且,在古典作品中,“本义”早就失踪了,只留下痕迹。看一个简单例子。科学网有位“考槃在涧”前辈(我来时他已经真的践行斯言去了),其词的大概意思,或如朱夫子说的,“成其隐处之室也”(《诗集传》)。夫子以为“考,成也;槃,盘桓之意”。(汉学家高本汉Bernhard Karlgren有意思,说老朱的这个说法是“胡诌”。)朱子还引陈傅良《毛诗解诂》:“考,扣也;槃,器名。盖扣之以节歌,如鼓盆拊缶之为乐也。”他自己也不知道两说孰是。而更早的毛传解说是,“考,成;槃,乐也。”
“考”如何衍生出“成”,我还不清楚。字典一般就引这句诗的毛传,或者《春秋》“考仲子之宫”句。《谷梁传》说“考者,成之也”,《公羊传》说“考犹入室也”。也不知孰是。
“槃”之为“乐”,则经过了几道通假的弯路。《毛诗传笺通释》:“槃与般同。《尔雅释诂》:般,乐也。槃、般皆昪之借。《说文》:昪,喜乐也。”以同音字借意思,是训诂的门径之一,但随意性似乎太强。另外,《诗三家义集疏》也说,古本原文多为“盘”而不是“槃”。
追溯这些字的意思与读这句诗的译文,差别有多大呀!如果说原文是波动的粒子,意思和感觉随读者而波动,那么读译文像进行量子测量,波函数坍缩了,意思被固定了,你读的其实是译者的意思,而未必是原文的意思。虽然整体看来,译本与注本传达一致的思想,但在细节上,在文字微妙的地方,译文就负担不起了。【巧得很,我的意思与玻尔差不多。他第一次见海森堡时就告诉他,要描述原子,只能用诗的语言。(When it comes to atoms, language can beused only as poet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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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24 10: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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