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让春风吻一次

文/蓝莲花瓣

我花了五十年的时间，从生活的河里捞起了一张网。也许是光阴太长，我没能保证它的完好无损与光鲜靓丽。也或许，世上的事情是本该如此吧。而如今，这张网已经千疮百孔了。我曾经费尽了心思，想要保全它，就给它打满了蹩脚的补丁，把它搞得鹑衣百结，难以找到平缓而光滑的过渡区。

然而，有一天我突然清醒地意识到，就是这张网，就是这样的一张网，它却把我的心脏网在中间，它像是我心的陷阱，一个很深的陷阱。一直以来我并不知道，我这小小的“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它被早已被禁锢了，总是难以突围。曾经我以为的那些道理、逻辑和方案，总都浮于表面，不但离开生活的实际，而且无法给我自己的心松绑。那些不断的沙尘、浮尘和雾霾，浮起在我的心上，让我总是找不到神清气爽的感觉。

2022年的十二月过去了，2023年的一月过去了，二月和三月也过去了，在尘土和雾霾中的漂浮，既不能沉底，也触不到出路。有一天我隐隐地感到，我那被五花大绑的心脏给我说了一句悄悄话：今是昨非。我想它该是太累了，想让自己清明一会儿吧。今是昨非，那不就是把过去的自己全都给否定了？！

四月的阳光终于变得和暖而温润。我骑着单车，在小径上穿行。西部的天空中，也还是免不了有灰白的、浅浅的、淡淡的浮尘，可是各种花呀，叶呀，树啊，鸟啊，都像是收到了欢喜的消息，它们把自己一一打开。

花开了，开得热烈而烂漫。春天似乎也很卖力，它一直在争取，争取温暖的到来和大地的美丽，尽管天气总是在来来回回中变化，气温总是在反反复复中升降。不但杏花开的时候下了一场薄雪，梨花开了也在大幅度降温。有人说，这天气就像是想要把花都骗得开了，然后再冻死它。

杏花春雪的那天，我特意去看望她们。雪撒在地上，花朵都还在枝头。枝头和地面都是清清的白色，湿润、寒冷，还有安静。天上还有零星的雪花飘落，杏花们都很沉静，看不出她们是不是感到非常得寒冷。没过几天，再经过杏园，就看到一地的落花，如同那天的薄雪，而那时的天气依然没有变得温暖。人们猜测着，今年的杏子怕是吃不上了。过了一个月了，有一天和朋友走在杏树下，猛一抬头，却看见小小的青杏已经在红褐色的枝干上了。我不禁惊呼起来，原来并非就真地冻死了。朋友抬头探看，她也发现了她的那颗青杏。

谷雨来临的时候，校园的花就像是收到满额度的召唤，几乎全部开放了。我们心心念念的紫丁香、白丁香，梨花、李花、海棠花、樱花，桃花，碧桃......一下子就像是敲着锣儿拨儿，姹紫嫣红，把校园整的热闹极了，鸟儿们也像是发了疯，上蹿下跳，叽叽喳喳。可惜，我也是只骑着单车在校园里溜了一次圈，接下来就是一个断崖式的大降温，还伴着几天的沙尘天气，人和花都灰头土脸地。蜷缩在家里，透过窗户看出去，只见白杨树的小叶子在灰黄的浮尘里倔强地绿着。

出门再去看花儿，花瓣上有点点的冻伤，可还是开着花。因为沙尘的浸染，整棵树看起来就有点灰暗，不是那么光鲜靓丽了，可它还是一颗开花的树。花已经开了，她有退路吗？没有。花就算没有开放，她有退路吗？没有。再说了，这花在它生成、开花、结果的任何时节，她有可能想到给自己留个什么退路吗？绝不可能。生命的节律，本就是向前，生长，没有后退这一说。在这尘世间，时间的箭头，从来向前，也没有反演这回事。

那一天，就着灰蒙蒙的天气，漫步在各种树的身旁，看着沉默不语的花朵和它带伤的花瓣，但那些柔和美丽的颜色和轻轻的香气，还在春天的氛围里。难道只是今年才有这么严苛的春天的寒冷，只是今年才有这种反复无常的沙尘和天气么？也不是的，拉长时间的轴线，好像近十几年、二十年来，总有春寒料峭和白雪压在红色花朵上的记忆。

由不得感叹林妹妹的《葬花词》，“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原来她不只是伤春，她说的是天道常理，是表面现象背后的客观实在。如此这般，花朵的明媚鲜艳当然只能是暂时的，它们开放的结局就是凋谢和飘零。妹妹也没有办法改变这些，妹妹其实是接受了这一部分。而林妹妹能做的，就是不顾别人的不解和嘲讽，顾自地、固执地捡起那些已经飘落的花瓣，把她们装在锦囊里，给她们一方小小的坟墓，让她们安歇下去。如果林妹妹再现代一些，读了叶芝的话，林妹妹的《葬花词》该有一个后记：人人都爱你明媚鲜艳香气袭人的春日，我还爱你飘零消逝的淡定，爱你从生到死满是动人的通透。

谷雨过去，总算是下了一场雨，仿佛把什么都洗干净了。天和地，一下子敞亮清爽了。今晨走在校园里，明理湖里清澈的春水，倒影着岸边高大的、碧绿的柳树，叶子那么绿，新新的绿。所有的花，红的，黄的，紫红的，贴梗海棠是大红色的，重瓣的樱花，有香味和没有香味的花，在春天的晨光中，她们开得那么美好，那么繁复，那么从容，好像几天前的寒冷、好像两个月以来反反复复的坏天气，都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好像今天早上，就是春天的唯一，就是当下的最美！

有个男人写诗说：“花落春还在。”春是什么？是明媚鲜艳、是花红柳绿？是春水央央，是愉快的鸟鸣？春天不是和着寒冷，和着风和着雨，和着期待和反复，和着失望和等待，一起来的么！它能落下什么呢，让你笑容满面的，让你沮丧难过的，让你热情奔放的，让你痛苦流泪，它都带来了，完全地施加给你，你也必须全盘收纳。如果你是一朵花，你和林妹妹一样，不管你懂与不懂，明白还是不明白，大家都没有退路。如同风没有退路，雨没有退路。

然而，“花落春还在”，只有春天，一直都在，在花的心里，在叶的心里，在树的心里，在人的心里。只要春风来了，谁也不会去考虑春风后面的是什么样的东西，春风的手一抚摸，春风的嘴一亲吻，花就开了，叶吐芽，草钻出土。

而我，我不过只有一张打满了补丁的网，能抵得过着漫长春天如此反复的锤炼和叮咛么？不能。在这个春天即将结束的时候，我站在百花树下，决定撕开这张网，就让春风吻了我的心。

我爱你开花，

也爱你飘零的模样

我爱你圆满

也爱你弯曲的月牙

我爱你高大

也爱你低落的细枝

我爱你雪白

也爱你消融的润湿

我爱你春天

也爱你春去的忧伤

我爱你英俊的青春

也爱你逐渐缓慢的暮年

我爱你啊，世界

爱你给予我的存在和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