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差住武汉大学医学院招待所,我借来该校哲学系彭富春教授的《漫游者说》,以打发无聊的夜晚。但是,当晚我只是把它当作一本流水帐翻了翻,然后继续看电视。第二天到机场,我重新从箱子里取出来,没想到一下子进入到他的“漫游”里,从候机厅到机仓,从机场大巴到公共汽车,进家门之前刚好读完。由于特定的时间、特定的环境,我第一次如此沉浸在一个漫游者的灵魂深处。
是呵,每个人来到世上,都要进行他从“0”到“0”的漫游。彭富春的《漫游者说》记载了他38年的经历,为什么突然把我吸引进去了呢?原来我们是同一代的学子(虽说我长他8岁),有同样自以为是而又头破血流的经历。不同的是他比我目标明确,比我信念坚定,他走出国门比我吃了更多的苦,那恰恰是我一个未圆的梦……
彭富春是个思想者,他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每一次受到委屈他就全力抗争,寻求自身的突破。尤其是德意志之旅,7年的漂泊和思念,伴随着孤独、焦虑、痛苦和耻辱,是每一个他乡游子的精神炼狱。最初的打工生涯,衣食没有着落,对于一个虔诚的哲学故乡的取经人来说,实在是极端的讽刺。但是,彭富春挺过来了,他不但取得了真经,也获得了资本(海德格尔弟子的弟子)。他三进武汉大学,最终证明了自己(虽然,对于一个思想者来说,世俗的一些名利、荣誉,最终是无足轻重的;但任何一个思想家,他们终身都在此追求)。如果说他是个成功者,他就遵循了成功者的必然逻辑:目标明确 + 信念坚定。
由于性格原因,我注定是个浅尝辄止、朝三暮四的人,一个十足的俗人。
记得小时候,当我上学不久就加入了少先队,当我一年级就评上了三好学生,当我的作文张贴到大街上,当我帮老师改同学的作业,当我的日记在同学中传阅,当我的成绩雄居榜首时,其实充当了那个时代的宠儿。后来随着文化革命的到来,母亲住进了学习班,父亲经常被游乡,我不仅最后一个加入红卫兵,而且作为第一名的成绩却只能徘徊在高中的大门外,但父亲教给我“将相宁无种,男儿当自强”的信念,教给我“立德、立言、立身”的理想,一直伴随着我,成为我最大的精神支撑。
那时侯,我们常常被任意抄家。有一天晚上刚刚入睡,突然被“嗵,嗵,嗵”的敲门声惊醒,红卫兵一进门就带走了父亲,我明明知道最近的日记里还记着自己对庄子“大盗盗国,小盗盗钩,盗国者侯,盗钩者诛”的感想,却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拿走。幸亏后来的检查者是父亲的一位学生,他悄悄毁掉才避免一场不小的祸事。
后来,因为下放知青点的房子尚未盖起,我和妹妹被招到工厂当了工人。虽说是童工,但我能从写稿到字、画,一个人办一个宣传栏,我能经常在县里和地区的小报上发表些诗歌、散文和新闻稿,能每年为厂里写写材料,参加参加文艺宣传,也在小伙伴里相当受宠。
6年半工人之后,碰上了考大学的机会。大学能够让考,我当时激动得废寝忘食。一边跟教育部写信,一定要按1:10的比例推荐考生,以免埋没人才(后来完全是自由报名),一边文如涌泉,写了一大堆有感而发的诗歌散文。我急急忙忙地找来高中的教材,埋头扎进“数理化”的常识里,弄不懂的放下来,一遍、两遍、三遍反复地搞。我那时有无穷无尽的力量,也根本不考虑一个初中生能否与别人竞争。第一年高考只有两个月时间准备,我虽然都看懂了书,但几乎完全没有做题,仓惶败下阵来。我没有气馁,终于在半年之后如愿以偿。
湖北中医学院,是我一个崭新的起点,尽管它不是个理想的起点。因为从此,我开始了22年、60余本完整日记的记录。今天,我已经不敢再去触摸那个记载着我生命历程的抽屉,虽说它们充满了幼稚,甚至更象是一本本流水帐,但留下了我天真的向往、挣扎的痕迹。可惜,4年前我已经“江郎才尽”,已经与希冀分手,与幻想告别,实在记不下去了。
刚上大学,那真是“充满阳光的日子”、“激情燃烧的岁月”,各种思想禁锢和精神枷锁一天天打开,那么多的新观念、新知识、新概念,一下子呈现在面前,让我们惊讶,让我们感慨:世界原来是如此绚丽多彩!什么“人才学”、“科学学”、“东西方文化比较”,什么“反思”、“寻根”、“范式”等等,无不叫人赏心悦目。记得1979年春天的一个星期天,武汉大学学生会来我们学校售买他们编写的《这一代》(当时北大、复旦等7所综合大学轮流主办的一种学生刊物),我买来1本如获至宝,一口气读完,激动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那时我第一次发现,可以爱自己的爱人超过热爱领袖,领袖也是普通的人;第一次知道国门之外还有一些现代化的社会,他们的学术探索遍布各个领域……
那时候,我梦想过大学二年纪就考研究生,经历过一边上课一边写论文,整整一个暑假埋在图书馆的书海里不回家,我发表过多篇反思中医的论文,而且是国内中医院校本科阶段发表论文最多、争议最大的学生。然而,我还是个不懂事的毛小伙子,完全不知道经营一下毕业后的工作问题,分配时不得不回到家乡,一个小县城的医院。幸亏妻子—— 一个教授的女儿、留在学院附属医院的高年级同学,在最关键的时候嫁给了我,她的纯情值得我一辈子报答。
由于两地分居,我只能考研究生和妻子团聚。研究生的学习生活是愉快的,我做研究生会的学术部长,一边兴致勃勃地组织编书,写论文(我每年发表20篇论文),搞讲座,报课题,成立学生学术团体。当时正是学生团体最活跃的时期,我参加过几次武汉地区高等院校研究生会主席联席会议,那时候的大学生不可一世,特别是文科院校的,谁也看不起,都以为自己能够开出救世良方,可以轻易地改变世界。几年后的一场腥风血雨,终于全面地教育了大家。
研究生毕业时,好几个同学都进一步开拓自己,我却满足于小家庭的乐趣,顺理成章地留在了母校的附属医院。光阴过得真快,一晃十几年过去了。我继续发表论文、出版著作、承担课题、晋升职称(破格),慢慢地与医院有了越来越紧密的联系。可是,我突然不知不觉地陷入了“路线斗争”的旋涡。学院的党委书记年初退休,院长在年底退休之前来了一次清洗运动,我和75岁的老所长一起被卸了任。这是万万没有想到的,我一下子懵了。不过很快,我要通了深圳朋友的电话,他们马上同意收留我,给我很大的安慰。
来到深圳,是我人生的重大转折。我不久前还是母校的“小字辈”,混混沌沌而又忙忙碌碌,可一到深圳却成了不折不扣的“高年资”,时时需要大家的照顾。我曾经是个充满幻想的人,不乐意按部就班地循序渐进;我总感觉有些梦想没有实现,有些心愿没有完成,不肯就此罢休。比如,国家自然科学基金的课题,重点实验室、重点学科的申报,重点杂志的文章,比较有影响的专著等等。但是,现在工资高了,房子大了,安逸多了,有时候又想条件这么好,何必要自我折腾,一切随缘吧!
是呵,年龄大了,幻想少了,反思多了,内心的矛盾和冲突依然如故。事实上,我是个充满幻想而又眼高手低的人。如果说,我在大学和研究生的角逐中有点小小成功的话,研究生毕业后的16年却是看起来在望上走,实际上顺着思想消沉而下滑的道路。我深知,人生的道路虽说漫长,最关键的却只有几步。“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往往在性格上的一点点差异,就会发挥它极大的惯性作用,导致你在事业、生活上的巨大落差。尽管这种落差,相对于社会、历史只是个小小的点缀,但对于个人的命运来说,却是异常鲜明和生动,而且是一去不复返的。这些年,我亲眼看到一些同辈成长为院士、学者,成长为政客、儒商,曾几何时他们还是被世人藐视的丑小鸭;我亲眼看到一些同辈妻离子散,生活没有着落,甚至沦落街头,曾几何时他们还是名门望族的高干公子。
古人曰:“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我早已过了“不惑之年”,今天却依然十分迷茫:我该不该再拼搏一番,让退休前的岁月更加充实一些?我已经到了“知天命之年”,却总惦记着某些难以实现的梦想,不能“惯看秋月春风……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我知道,在学术的金字塔上,挤满了密密麻麻的人;他们都在攀登,为了那辉煌的塔顶。但是由于重力的原因,登上塔顶的人总是那么稀少,而最密集的大多数都处在基底部和中部。这是必然的,只有庞大的根基,才能构筑高耸塔顶,尽管绝大多数只是陪衬。
陪衬有陪衬的原因,陪衬有陪衬的理由:我们除了运气不佳,就是三心二意。是呵,人生每时每刻都有那么充分的多项选择,我们随时可以退求其次,“退一步海阔天高”;我们随时可以“这山望着那山高”,“何必一棵树上吊死”。正因为如此,我们普通人往往不是缺少才能,也不是缺少机遇,而更重要的是缺少意志;只有意志坚定者才能成为伟人。当然,并不是说普通人不好,伟人就如何了不起,但我们毕竟留下了很多遗憾。是呵,也许我过早地瞻前顾后,过早地三心二意,许多事情只能半途而废,我不知道以后的岁月是否还会为我带来更多的遗憾?
2003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