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尿素合成：成功的挑战

尿素合成（1828年，弗里德里希·维勒）的争议，是科学史上实证研究挑战并最终瓦解哲学教条的里程碑事件，直接动摇了“活力论”的核心信条。它并非一场简单的学术辩论，而是机械论在实证层面对活力论发起的首次成功挑战。

为了方便您快速把握，以下是争议的核心信息总览：

表7  还原论战胜近代活力论的成功挑战

1. 还原论挑战“生命力”的专属权

（1）活力论的堡垒：在19世纪初，化学界普遍接受“活力论”的一个变种。它认为，动植物体内存在一种“生命力”，这是合成有机物（如尿素、糖类、蛋白质）的必要且充分条件。有机物与无机物之间存在着一条不可逾越的、本质的鸿沟。

（2）维勒的“意外”突破：维勒原本试图合成氰酸铵，却在蒸发溶液时得到了尿素晶体。他通过严谨对比，确认其与从尿液中提取的尿素性质完全相同。这一发现证明，合成有机物并不需要肾脏或任何生命体的参与。

2. 活力论者的回应与退却

面对挑战，活力论并未立即投降，而是通过修改理论边界来固守阵地，其回应策略揭示了科学理论在面对反证时的典型防御模式：

（1）第一道防线：贬低与质疑

声称尿素只是动物代谢的简单废物，是“介于有机物与无机物之间的物质”，算不上真正的有机物（如糖、生物碱）。

质疑实验纯度，或认为实验中可能混入了微量“生命力”的影响。

（2）第二道防线：重新定义“生命力”

当更多有机物（如乙酸、脂肪等）陆续被人工合成后，活力论被迫调整论点。新的论调变为：“生命力”虽然不直接参与合成，但赋予了生命体制造这些物质的独特“整体性”或“目的性”能力，而实验室的合成是盲目的、非目的的。

3. 思想史意义：范式转变的支点

尿素合成的争议，其深远影响远超化学本身：

（1）概念的革命：它从根本上挑战了“有机物 = 生命产物”的等式。此后，“生命力”从一个实体性的、可制造特定物质的“工匠”，逐渐退化为一个解释生命复杂性与整体性的、空洞的哲学概念。这为将生命现象还原为物理化学反应扫清了主要障碍。

（2）方法的典范：维勒的工作树立了用实验、分析、合成的化学方法来研究生命物质的典范。它证明，生命产物的研究可以而且应该脱离模糊的哲学思辨，进入可重复、可验证的实证科学领域。这直接催生了生物化学这门学科的诞生。

（3）活力论的“敦刻尔克大撤退”：此事件标志着活力论在科学解释中的全面退却的开始。它被迫从“制造有机物的能力”这一坚固阵地，一步步后撤到“解释胚胎发育”“解释意识”等更复杂、当时科学难以企及的领域。每一次后撤，都伴随着科学在新领域的突破，直至活力论在20世纪中叶完全退出科学解释的主流。

小 结

因此，尿素合成的争议远不止于一个化学发现。它是机械论世界观在生命科学领域取得的首场决定性实证胜利，是活力论从“科学假说”转变为“哲学怀旧”的转折点。它清晰地展示：当一个古老的哲学教条遭遇一个坚实、可重复的实验事实时，无论其情感根基多么深厚，最终也必须让位于新的科学范式。

这场争议完美地呼应了您对“机械论与活力论早期交锋”的探讨，是理解此后科学如何一步步接管对生命解释权的绝佳案例。

八、当代“超越的活力论”的哲学思考

“超越的活力论”是20世纪中后期以来，主要在欧陆现象学哲学内部发展出的一种哲学立场。它并非要复活历史上主张“生命力”实体的旧学说，而是试图在全新的哲学框架下，重新思考生命、意识与主体性的关系，以回应现代科学的挑战。

表8  “超越的活力论”的核心主张、与传统理论的区分及主要代表思想

1. 核心理论主张

这一立场主要包含以下几个相互关联的主张：

（1）对意识哲学的批判：它认为，自笛卡尔以来的近代哲学传统，将“意识”或“理性”置于核心，反而掩盖和忽视了更原初、丰富的“生命”体验。经典现象学（如胡塞尔）也在一定程度上将“生命”吸收进了“意识”的分析中。

（2）生命作为奠基性维度：因此，“超越的活力论”尝试逆转这一关系，将“生命”视为“意识”得以可能的基础。生命不是意识的客体，而是使意识活动（如感知、意向）得以发生的、充满活力的“内在性”场域。

（3）从“实体”到“运动”：它不再寻找名为“活力”的实体，而是将生命本身理解为一种根本的“运动”“生成”或“创造之力”。这种力在主体与世界互动中显现，构成了主体能动性的源泉。

2. 当代意义与价值

“超越的活力论”在今天的价值主要体现在哲学层面：

（1）回应科学的解释剩余：在人工智能、合成生物学等科技试图重塑生命概念的今天，它为思考生命的独特性、内在价值与目的性提供了哲学资源。它承认科学在机制解释上的成功，但同时指出，意识、主体性、第一人称体验等领域可能无法被完全还原。

（2）提供跨文化对话的框架：有学者指出，这种将生命视为“力”与“运动”的思想，可以与中国哲学中的“气论”、印度哲学中的“普拉纳”等观念展开深度对话，为理解生命提供跨文化的形而上学视角。

平衡机械论的世界图景：它为占据主流的、机械论的科学世界观提供了一个必要的反思与平衡。它提醒我们，在掌握生命的“零件图”与“工作原理”之外，对生命之“活力”“意义”与“整体性”的哲学追问永远不会过时。

总而言之，“超越的活力论”标志着活力论思想从一个失败的科学假说，转变为一种深刻的哲学反思。它不再与科学竞争解释权，而是退守到科学方法的边界之外，在主体性、经验和意义的领域，持续追问生命的奥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