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从亚里士多德“隐德莱希”到近代活力论

亚里士多德的“隐德莱希”通过中世纪经院哲学被重新诠释，特别是托马斯·阿奎那将其融入基督教神学框架中，这为后来近代活力论提供了重要的思想基础。

那么，亚里士多德“隐德莱希”的原初含义，它如何在中世纪被传承和转化，以及近代活力论在哪些方面继承和发展了这个核心思想。这样就能够清晰地展现这个重要的哲学概念如何跨越近两千年持续影响人们对生命本质的理解。

1. 活力论演变的三个阶段

从亚里士多德的“隐德莱希”到近代活力论，是一条贯穿两千年的思想脉络，核心是用某种内在的“目的性原理”或“非物质性活力”来解释生命的自主性、组织性和目的性。

我们可以将其演变过程总结为三个阶段，图2展示了这一思想如何被传承、转化与超越：

图2  活力论演变的三个阶段

2. 核心概念的演变

（1）亚里士多德的“隐德莱希”：在亚里士多德看来，万物皆有“四因”（质料因、形式因、动力因、目的因）。对于生命体，“隐德莱希”就是其“形式因”与“目的因”的统一体。它不是外来的“幽灵”，而是内在于生命体本身的、使其潜能得以完全实现的内在目的与完满状态。橡籽的“隐德莱希”就是它长成一棵橡树的内在蓝图和驱动力量。灵魂，就是身体的“隐德莱希”。

（2）近代活力论的“生命力”：到了17-18世纪，在笛卡尔机械论哲学的挑战下，“活力论”作为对立面被明确提出。此时的“生命力”（如施塔尔的“生基”、柏格森的“生命冲动”）虽然继承了目的性解释，但其内涵发生了关键转变：

更具实体性：更倾向于被想象为一种特殊的、非物质性的实体或力量，像幽灵一样“居住”或“驱动”着被动的物质身体。

更具对抗性：其理论角色主要是为了解释机械论（认为生命只是精致的机器）无法解释的生命自组织、再生、意识等现象，是对抗还原论的哲学武器。

3. 二者的关键异同

表5  亚里士多德的“隐德莱希”与近代活力论比较

总结：从内在目的到对抗性实体

这条思想线索的演变，反映了人类理解生命本质的艰难历程：亚里士多德提供了一个哲学框架，生命有其内在目的与实现原理；中世纪将这一原理神学化。

近代活力论则在科学革命的背景下，将其改造为一种对抗机械论的、带有二元论色彩的“特殊力”假说。

最终，随着19世纪有机化学的突破（如维勒合成尿素，打破了有机物只能来自生命的教条）和20世纪分子生物学的诞生，活力论作为科学理论被彻底证伪和抛弃。但其核心关怀——对生命自主性、目的性和整体性的哲学反思——并未消失，而是转化为了对还原论限度的讨论，并在系统生物学、复杂科学等领域以新的形式获得回响。

在我们的思想史梳理中，理解从“隐德莱希”到“生命力”的转变，是理解“活力论”为何在科学时代到来后依然能持久抗争的哲学根源。它不仅是前科学的猜想，更是人类对生命独特性的一种深刻的直觉表达，这种直觉最终被更精确的生物能学和信息论所重新诠释和接纳。

六、机械论与活力论的早期交锋：生命能否被还原为物理化学？

17-18世纪，随着近代物理学和化学的兴起，关于“生命能否被还原为物理化学”这一问题，机械论与活力论展开了系统性的、根本性的交锋。这不仅是两种科学解释的竞争，更是两种世界观的碰撞，深刻塑造了现代生命科学的发展路径。为方便我们把握这场交锋的全貌，这里将其核心分歧、代表性观点和根本矛盾梳理为表：

表6  机械论与近代活力论比较

这场论战并非单纯的对立，而是随着科学发现动态演进的，包括几个关键转折：

1. 17-18世纪：对峙的开端

以笛卡尔为代表的机械论者，将生命体类比为钟表、水泵等机器。活力论则以更为精致的理论（如施塔尔的“生基说”）回应，强调生命自主性。

2. 19世纪：机械论的突破与活力论的“科学化”

（1）关键胜利：1828年，维勒人工合成尿素。这一实验用无机物合成了有机物，首次在实验上动摇了“活力”是制造有机物必需条件的观念。随后，更多有机物被合成，活力论的地盘逐渐缩小。

（2）理论发展：达尔文的进化论用自然选择解释了生物的非目的性起源，沉重打击了活力论的目的论基础。

（3）新活力论：在胚胎学等领域，一些现象（如海胆胚胎发育的强大调节能力）让机械论一时难以解释。以杜里舒为代表的新活力论者提出“隐德莱希”等概念，试图为生命的自主性与整体性提供一种“科学化”的哲学辩护。但这本质上仍是一种无法实证的假说。

3. 20世纪：分子生物学的决定性胜利与现代回响

（1）彻底证伪：分子生物学的诞生和发展（如DNA双螺旋结构、遗传密码的破解）表明，遗传、代谢等核心生命现象，都基于精确的物理化学相互作用。“生命力”作为解释性概念，在实证科学中被彻底抛弃。

（2）当代哲学转化：在科学领域失败后，活力论的核心关切（生命的主体性、体验、不可完全还原的“活力性”）在欧陆哲学中得到转化与延续。当代现象学等思潮试图平衡“意识”与“生命”，发展出被称为“超越的活力论”的哲学立场，它不再主张实体性的生命力，而是从主体经验层面探寻生命的基础。

小结：未尽的对话

从科学史看，机械论（还原论）在解释具体生命机制上取得了完胜。活力论作为一种科学假说已被证伪。然而，这场交锋留下的深层问题至今仍有意义：

（1）还原的限度：将生命完全还原为物理化学定律后，如何解释意识、主观体验、生命的整体目的性？这引发了关于“生物学自主性”的持续哲学讨论。

（2）解释的层次：即使底层机制是物理化学的，高层次的生命现象（如生态系统、行为）是否需要独立的解释框架和规律？

因此，早期机械论与活力论的交锋，其遗产是双重的：一方面，它确立了用物理化学方法研究生命的根本科学范式；另一方面，它也永久性地留下了关于生命本质、复杂性与意义的哲学追问。

七、尿素合成：成功的挑战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