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抛开中西比较框架，看两种治学方式的差异

之前讨论了考证与实证两种治学方式，并指出它们分别与“经学/信仰”和“自然科学/经验观察”相关。现在，我们抛开中西比较框架，来考量这两种治学方式的根本差异。这意味着从更普遍的方法论、认识论、社会功能等角度来探讨，而不局限于特定文化传统。它们的根本区别在于：考证是通过回溯、阐释权威文本来逼近真理；实证是通过观察、干预现实世界来发现或检验真理。

1. 目标差异：守护传统 vs. 拓展边界

（1）考证：以阐释与守护为核心目标。它预设真理存在于既有的经典或传统中，学问的目的是通过厘清文本、辨明源流，使权威传统得以正确传承。考证者如同古画的修复师，力求去除后世添加的“污渍”，还原作品的原貌。

（2）实证：以发现与创新为核心目标。它预设真理存在于客观世界，有待通过系统研究去揭示。学问的目的是提出新假设、发现新规律、解决新问题。实证者如同探险家与制图师，旨在绘制未知领域的地图。

2. 方法差异：文本内循环 vs. 经验外循环

（1）考证：方法是内向的、解释学的循环。工作流程通常为：搜集版本→校勘文字→训诂释义→辨伪辑佚→历史定位。其核心操作在文本系统内部进行，依赖语言学、文献学工具，强调“无一字无来历”。证据链是历时性的、互文性的。

（2）实证：方法是外向的、经验操作的循环。工作流程为：观察现象→提出假设→设计实验/系统观察→收集数据→检验假设→修正理论。其核心操作在现象世界中进行，依赖测量、实验、统计工具，强调“无数据不立论”。证据链是共时性的、可重复的。

3. 验证标准差异：权威共识 vs. 经验可重复性

（1）考证：有效性取决于学术共同体的共识。这种共识建立在论证是否符合考据学规范、证据是否充分、对传统是否具备解释力之上。验证过程本质上是诠释学辩论，最终结论可能随时间、学派而变化。权威（经典的、学术的）是最终的参照系。

（2）实证：有效性取决于经验证据的可重复性与逻辑的自洽性。理论必须做出可检验的预测，并被独立观察或实验所验证。验证过程本质上是公共检验，结论应超越研究者个人或学派。自然事实是最终的仲裁者。

4. 与社会实践的关系：阐释性应用 vs. 改造性介入

（1）考证：与社会实践的关系是间接的、阐释性的。它通过厘清传统，为当下的伦理、政治、文化实践提供历史依据或思想资源（“以史为鉴”）。其影响在于塑造认同、巩固或批判传统，但通常不直接干预自然或改变技术。

（2）实证：与社会实践的关系是直接的、介入性的。其成果往往可直接转化为技术、政策或行为指南，从而改造自然、社会乃至人类自身。实证知识具有强烈的工具性和改造力。

5. 知识生产的性质：解释性积累 vs. 颠覆性增长

（1）考证：知识生产呈现层累式解释的特点。新研究通常在既有经典框架内深化、细化或局部修正认知，重大突破多表现为范式的转换（如从“信古”到“疑古”），但仍在处理同一套经典材料。知识结构像一棵不断分蘖的树，根系始终扎在传统土壤中。

（2）实证：知识生产呈现累积兼颠覆的特点。新发现可以是对旧理论的补充，也可能彻底推翻旧范式（科学革命）。知识边界不断向外拓展，甚至开辟全新领域。知识结构像一个不断膨胀、有分支替换的星系。

6. 内在张力：保守与批判、确定与可错

（1）考证的内在张力：它既是最保守的学问（旨在维护传统），也可能因方法论的彻底性而成为最激进的批判工具（当考证结论颠覆传统认知时）。这种张力源于其方法论的理性客观性与研究对象（权威文本）的神圣性之间的潜在冲突。

（2）实证的内在张力：它追求确定性的知识，但其方法论本质却承认一切知识都是可错的、暂定的。这种张力源于其对绝对真理的向往与方法本身的自我修正特性。

7. 评价与反思

（1）无高下之分，有适用之别：两种方式并无绝对优劣，而是适用于不同性质的研究对象。考证是处理历史、文本、传统的利器；实证是探索自然、社会、心理现象的法门。将考证用于物理实验或将实证用于古诗赏析，都会方枘圆凿。

（2）相互渗透的可能：现代学术中，两者常交叉融合。例如：历史考证可引入实证的统计、地理信息系统等方法；社会科学实证需要考证方法处理历史文献或口述资料。数字人文正是两者方法论的结合。

（3）共同的风险：两者若走向极端，都会产生异化。考证可能沦为“文献游戏”，脱离现实关怀。实证可能陷入“数据迷信”，忽略整体意义与价值维度。

因此，考证与实证代表了人类面对“已知”与“未知”的两种基本智力姿态。考证是对已有文明遗产的深度挖掘与精细守护，实证是对未知世界的大胆勘探与系统解读。一个文明的健康心智，既需要考证者作为“记忆的守护者”，确保文化命脉不绝如缕；也需要实证者作为“边疆的开拓者”，推动认知疆域不断拓展。最伟大的学术突破，往往发生在二者自觉对话、创造性融合的地带——用实证精神激活传统材料，或以考证的严谨为实证研究提供历史纵深。

四、从信仰的学问与批判的学问看待二者的差异

将神学定义为“信仰的学问”，科学定义为“批判的学问”，可以精准地捕捉了二者在认识论根基、方法论与真理观上的核心差异。讨论可以从以下几个维度展开：

1. 认识论起点：启示 vs. 怀疑

神学的起点是信仰的接受。它始于对一个或多个神圣启示（如《圣经》《古兰经》教义传统）的承认，将其视为不可置疑的真理源泉。理性在此的角色是阐释、系统化与辩护（“信仰寻求理解”）。

科学的起点是理性的怀疑。它始于对现象的观察与疑问，并预设一切现有理论都是可被质疑、可被修正的。其第一原则是“未经检验的信念不可靠”。

2. 方法路径：阐释学循环 vs. 假设-检验循环

神学的核心方法是阐释学循环。在信仰框架内，通过文本解读、逻辑推理、传统印证，深化对神圣启示的理解。其论证常呈演绎性（从普遍启示推至具体问题），追求内部一致性与教义连贯性。

科学的核心方法是假设-检验循环。提出可被证伪的假设，通过实验、观测收集经验证据，并接受同行重复验证与批判。其论证常呈归纳-演绎混合，追求对经验世界的预测与控制能力。

3. 真理观与修正机制：永恒真理vs.暂定真理

神学追求的是永恒、超验的真理。真理是神所启示的，具有不变性与终极性。修正通常是对理解的深化或对异端的驳斥，而非对真理本身的否定。修正机制多在传统内部进行（如教义神学的发展）。

科学承认的是暂定、可错的真理。真理是当前证据支持的最佳解释，随时可能被新证据推翻。修正机制是范式性的，通过学术批判、实验反驳完成理论更替（如从牛顿力学到相对论）。

4. 权威来源：神圣权威 vs. 经验与逻辑权威

神学的最终权威是神圣者（神、经典、圣传）。学者的权威来自对神圣来源的解释能力与正统性。

科学的最终权威是经验证据与逻辑一致性。专家的权威来自其研究经受住了同行批判与实验检验。

5. 社会功能：塑造意义与共同体vs.解释自然与技术改造

神学的核心功能是为生命提供终极意义、道德规范与共同体认同。它回答“为何存在”“何为善恶”“如何超越”等问题。

科学的核心功能是解释自然/社会现象，并提供技术改造世界的能力。它回答“如何运作”“何以如此”“能否预测与控制”等问题。

6. 关键差异的聚焦表（表3）

表3  从信仰与批判的视角比较神学与科学的差异

但是，尽管差异显著，历史上二者关系并非简单对立：

（1）历史共生：近代科学诞生于基督教文化背景，早期科学家（如牛顿、开普勒）常将探索自然视为理解神之创造的途径。

（2）方法论借鉴：中世纪经院神学发展了精密逻辑，为科学理性主义奠基；现代神学也常借鉴历史考证、哲学批判等方法。

（3）领域划分的现代共识：多数当代观点认为二者处理不同领域的问题（“如何运行”vs.“为何存在”），冲突常源于领域僭越——如用科学否定信仰价值，或用神学干预自然规律研究。

7. 根本差异的哲学内核

若用一句话概括：神学始于“信”，其全部学问是对所信之对象的理性展开与生命践行，批判最终服务于信仰的澄明。科学始于“疑”，其全部学问是对所疑之世界的系统审问与反复验证，信仰（如对理性、自然的信念）最终服务于批判的深入。

因此，二者的差异不仅是方法论的，更是存在论与价值论层面的：神学关乎人与超越者的关系，科学关乎人与世界的关系。真正的对立不在于“信仰”与“理性”，而在于是否将某种特定启示置于批判范围之外。科学将一切（包括自身基础）置于批判之下；神学则将特定核心启示视为批判的边界与起点。

这一差异塑造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知识生态与文明形态，也构成了人类精神追求中互补的两极：一极指向意义的锚点与永恒的归宿，一极指向无边界的探索与无尽的革新。二者的张力与对话，始终是人类思想史的动力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