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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中医理论为什么“玄”?
中医理论常被称为“玄”,主要是因为它建立在一套与西方现代科学截然不同的哲学和认知体系上。这种“玄”是指其理论框架的抽象性、系统性和独特的隐喻表达,与现代人熟悉的“物质实证”思维存在较大差异。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理解:
1. 哲学基础不同:整体观与取象比类
整体观与关联思维:中医将人体视为一个与自然、社会、宇宙密切相关的有机整体(天人相应)。比如,将五脏对应五行、四季、五色、五味等,这种关联在现代科学看来是隐喻性的,类似于原始思维的“集体表象”,靠“存在物与客体之间的神秘的互渗”来彼此关联,而非直接的物理联系。
取象比类:中医通过观察自然现象(如水流、树木生长、火焰燃烧)来类比人体功能(如津液运行、肝气疏泄、心火旺盛)。这种思维方式极具形象性,但缺乏实验室数据的直接支持,让人觉得是一种“哲学猜想”。
2. 核心概念的抽象性
气、阴阳、五行等是中医理论的基石,但它们是高度抽象的功能模型,而非具体的物质实体与结构,有看不见摸不着的意味。
“气”似乎是能量,或信息流动,说是维持生命活动的物质基础,但无法被仪器直接检测;“阴阳”描述事物相对属性(寒热、动静)的动态平衡关系,而非具体物质;“五行”是古人用来描述五脏系统间相生相克的动态关系网络,似乎是一种系统循环模型。
这些概念构建了一个自洽的逻辑系统,但不能够在现代科学“还原论”视角下,找到一一对应的可被检验的解剖或化学实体。
3. 语言与表达的象征性
中医语言充满诗意和象征,例如“肝火上炎”“脾虚湿困”“心肾不交”等。这些术语描述的是功能状态的失调,而非脏器本身的物理病变。对习惯“肺炎”“肝炎”等病原体定位诊断的现代人而言,这种语言反映的是疾病的表象组合与发病机制的猜想(缺乏实证基础),显得模糊而玄妙。
4. 与现代科学的对话困境
验证方法差异:现代医学依赖统计学、双盲实验等,强调可重复性和微观机制。中医则强调整体疗效和个体化辨证,其疗效常通过千年临床实践验证,但作用机制用现代科学语言解释仍存在挑战(如经络的实质、中药多靶点效应等)。
部分理论的超前性:例如“治未病”(预防医学)、情志致病(心身医学),中医早有系统论述,但直到现代科学发展到一定阶段,其合理性虽然存在却缺乏进一步深入研究的精细化手段。
5. 历史与文化隔阂
中医理论成型于中国古代,其表述充满东方文化特有的含蓄与意象。对缺乏中国传统文化背景(尤其是易经、道家思想)的人来说,理解其深层逻辑需要跨越较大的文化鸿沟。
二、“玄”与古代自然哲学之“道”
“玄”与“道”的关系,两者并非同一,而是构成了理解中国式形而上学的一体两面。它们共同指向一种与西方主流形而上学迥然不同的宇宙认知模式。我们可以从以下维度来理解其关系:
1. 本质定位:“道”为体,“玄”为用
(1)道:终极的实在与根源
“道”是宇宙万物生成、运行、存在的总根源、总依据和总法则。它无名、无形、无限,是“形而上”之本体。《老子》云:“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周易》:“形而上者谓之道。”
(2)玄:对“道”的体验与描述
“玄”是对“道”之深奥、幽远、不可穷尽之特性的形容与描摹。它不是另一个实体,而是“道”向人类认知呈现出的状态与面相。《老子》:“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这里的“玄”,描绘了追寻“道”时那种超越感官、层层深入、不可言说的认知体验。
如果将“道”比作“深海”本身(本体),那么“玄”就是形容这片海“幽暗、深邃、不可测”的特性(属性/体验)。
2. 核心差异:动态生成 vs. 静态本质
这是理解东西方形而上学分野的关键。
(1)“道”的形而上学:动态的生成与关系
核心是“生”与“化”:“道”生万物(“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它是一个动态的生成过程,而非一个静态的、等待被认识的“最高存在”。
关注“关系”与“过程”:它体现在阴阳互变、周行不殆的宇宙韵律中。其真理在于万物在永恒变化中维持的动态平衡(“反者道之动”)。
知行合一:体认“道”的方式,是“体道”与“行道”,即通过生活实践、修身养性去契合它(如“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2)西方古典形而上学:静态的本质与存在
核心是“是”/“存在”:从巴门尼德的“存在”到柏拉图的“理念”,再到亚里士多德的“第一因”,它追求的是现象背后永恒不变、绝对完美的本质或实体。
关注“本质”与“逻辑”:倾向于通过逻辑推理和概念分析,去定义和把握那个超越性的、作为万物依据的“最高存在者”。
主客二分:通常预设了一个作为认知主体的“人”,和一个作为客体的“存在”或“上帝”,追求的是主体对客体的正确认识。
3. “玄”的关键作用:作为认知的边界与桥梁
“玄”这个概念,恰恰凸显了中国哲学在处理终极问题时的独特智慧:
(1)肯定认知的极限:“玄”公开承认“道”的不可完全言说和终极不可测性(“道可道,非常道”)。这不是知识的失败,而是对理性边界的一种清醒和诚实。
(2)指引实践的路径:正因为“玄”,所以体认“道”不能单靠逻辑思辨,而需要通过“涤除玄览”(洗净心灵这面最幽深的镜子)、“虚静”“观复”等内在修养和直观体悟的方式。
(3)保持思想的开放性:“玄”防止了将“道”僵化为一个可被垄断的教条或概念。它使中国哲学的终极追问始终保持着一种诗意的、向生命和实践敞开的动态特征。
总结:一种非本质主义的形而上学
“玄”与“道”共同勾勒出的,是一种“非本质主义的形而上学”或“生成论的形而上学”。它不是要去定义和固化一个“是什么”(What it Is),而是去描摹和融入一个“如何生”与“如何通”(How it Becomes and Connects)的永恒过程。
“道”是那个生生不息的进程本身,而“玄”是这个进程呈现出的、吸引并超越我们一切理性把握的深邃魅力与无限可能性。
因此,将“道”简单地等同于西方“形而上学”(Metaphysics)的对象,容易丢失其最精髓的动态、生成与实践特性。“玄”正是在提醒我们,“道”的真理,始终在概念的边缘闪烁,在语言的未尽之处绵延,最终在生命的践行中澄明。这正是中国哲学最高范畴既超越又内在、既深邃又平实的独特魅力所在。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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