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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文学语言谈片

已有 3335 次阅读 2009-7-14 17:39 |个人分类:未分类|系统分类:人文社科| 童庆炳


        大家把说话结巴叫“口吃”。作家中有没有“口吃”的呢?原来也是有的。这个问题早在齐梁时期就由文学理论家刘勰指出来了。不过他在他的《文心雕龙•声律》篇中,把不讲究汉语声律美的作家称为“文家之吃”。“文家之吃”就是作家的口吃病。当代作家中诚然有些作家是很注意自己作品的语言的,但“犯口吃病”的作家也很不少,他们用汉语写作,但很少留心自己作品语言是不是美,有的就更糟,其笔下的语言,疙疙瘩瘩,似通非通,似顺非顺,音律的美的问题就更谈不到了。“文家之吃”是怎样产生的呢?
        我认为“文家之吃”是由于这些作家很少留意汉语的美质之所在,因而不善于运用汉语的美的资源来展开自己的语言的艺术创造。美国著名语言学家爱德华•萨丕尔说:“艺术家必须利用自己本土语言的美的资源,如果这块调色版上的颜色很丰富,如果这块跳板是轻灵的,他会觉得很幸运。”(爱德华•萨丕尔:《语言论》,商务印书馆,第202页)中国作家是幸运的,因为汉语是世界上最审美因素最多的语言之一。这里且不说汉语词汇之丰富、语法之简明,单拿语音这一点来说,可供作家利用的审美因素就比许多语种强得多。早在六朝时期就有一些学者发现了汉语声律的美。如齐梁时期文坛重要角色沈约就提出了“四声”之说。他说:“夫五色相宣,八音协畅,由(犹)乎玄黄律吕,各适物宜。欲使宫羽相变,低昂互节。若前有浮声,则后有切响。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间,轻重悉异。妙达此旨,始可言文。(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我的老师启功先生解释沈约的这段话说:“起首‘五色’四句是泛说诗文应讲声调,‘欲使’以下则是实说他的办法。沈约虽倡四声之说,而在所提的具体办法中,却只说宫与羽(李延寿说宫与商,角与徵),低与昂,浮声与切响,轻与重,都是相对的两个方面,简单说即是扬与抑,事实上也就是平与仄。”(启功:《汉语现象论丛》,中华书局,1997年,第215页)这就是说,四声的美质除了它能表示意义以外,主要是它的平仄的抑扬起伏。六朝时期的诗人自觉利用这一汉语的美的资源,基本上形成了古代律诗的格式,到了唐代以汉语的这一美质为主要基础的律诗格式完全成熟,把唐代的诗歌创作推上了中国诗歌的顶峰。宋词和其后的元曲,可称为长短句,每句的字数不像那样整齐,但从语言的角度看,它们的成功的基础仍然是韵律,即平仄相间和抑扬相对,使汉语语音的美质得到充分的展现。
        现代汉语新诗虽有很多感情真挚的、思想深刻的、语言优美的优秀作品,但是无可避讳的事实是,它的读者总是比较少。一说到诗,在普通的老百姓那里首先想到的是李白杜甫,脱口而出的是“床前明月光”之类。那么现代汉语新诗的问题出在哪里?即不少诗人学者早已感到的现代汉语新诗如何处理声律的问题,或者说如何寻找到一种格式来充分发挥汉语的语音美质的问题。我说的不是一个简单的押韵的问题,是语言的抑扬顿挫问题,其中关键的要素就是平仄的运用。千万不能看轻文学创作中汉语语音平仄的运用。著名的语言学家赵元任先生说,汉语这个符号系统的优点很多,“更加微妙的是韵律,诗人可以用它来象征(Symbolize)某种言外之意。试看芩参离别诗开头四句: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这四句诗用官话来念,押韵的‘折’和‘雪’,‘来’和‘开’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可是用属于吴语的我家方言常州话来念,头两句收迫促的入声tzo7(5:)和soe7(5:),后两句收流畅的平声lai(21:)和kai(21:),这种变化暗示着从冰天雪地到春暖花开两个世界。换句话,这是韵律象征着内容。”(赵元任:《谈谈汉语这个符号系统》,《赵元任语言学论文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第73-74页)这里所说的“韵律象征着内容”,实际上也就是“音中见义”,在文学作品中如果所用的字与音与义能互相匹配,那是最高的理想。能做到什么程度全凭作家的田赋与修养了。
        汉语语音的特点可以说为作家们提供了最好的条件。汉语的“音中见义”不仅韵律中表现出来,就是在一般的词语也是常见的,特别是谐音字,是“音中见义”的极端,而汉语中的谐音字是各种语言中最多的,如江、河、嘘、啸、呜咽、喃喃、凄凉、炸、爆、锺、拍、砍、唧唧、萧萧、澎湃,汹涌,张狂,破、裂、猫、钉……,这类谐音字俯拾即是。英语等语种比较而言就少得多。朱光潜教授曾说过:在英语诗的注释中,凡有谐音字,都得特别注释出来,因为诗人要是能多用此类字,是他驾驭语言才能的表现。
        还是把话拉回到平仄的运用上来。诗歌要求平仄抑扬相间,那么散文写作能实现这种要求吗?回答是肯定的。启功先生在《诗文声律论稿》一书中对此论述甚详。他说:“后世所称为‘散文’的(或称‘古文’,宋人也称为‘平文’)的,似应是句法不拘规格,声调也不管平仄的,其实并不尽然。散文句中也有各节的抑扬问题,篇中也有句式、句脚的排列问题。只是字面的对偶、句式的长短、句次的排列等都不那么机械严格罢了。”启功先生举《史记》中的《屈平列传》、韩愈的《柳子厚墓志铭》和王安石的《读孟尝君》等散文为例,说明句中平仄相间或平声多或仄声多,都与所表达的感情与意义有一定的匹配关系,是很有见地的。
        那么,今天运用现代汉语写作的作家,譬如写小说之类,是不是也要讲究这种平仄抑扬的声律呢?我认为也是要的。我很喜欢的刚仙逝不久的汪曾祺先生的小说,他写的是“散文体”,可那语言几乎没有一篇不是大体符合这种平仄抑扬声律的。我本想引出他的小说中的一些段落来分析,可一拿起他的作品,读着那平静中语调中平仄相间忽扬忽抑的语言,就不忍释手,觉得举任何一段都可以,所以决定不举为好,留读者自己去欣赏吧。你看,那景物描写,那人物对话,那对一个村名、人名的解释,娓娓道来,起中有伏,伏中有起,他的句子不会一“平”到底,也不会一“仄”到底,若是出现“平”或“仄”到底,也往往是出于感情表现的需要,读起来仍然自然之极,不会感到别扭拗口。在当代文学的创作中语言“粗”的作家太多,像汪曾祺这类的语言大师太少了。
        为什么语言的运用这样难呢?刘勰的《文心雕龙•声律》篇有精彩的分析,他提出了“外听”与“内听”两个概念。刘勰说:“今操琴不调,必知改章,(摘)文乖张,而不识所调;响在彼弦,乃得克谐,声萌我心,更失和律,其故何哉?良由外听,难为聪也。故外听之易,弦以手定,内听之难,声与心纷,可以数求,难以辞逐。”这段话的意思是,现今人们弹琴,如果发现声调不和谐,必然知道把琴弦调准,可是文章的声调不和谐,就不知道如何去调好了;乐声响在琴弦上,调一调是可以使它和谐的,语言则发自人们的内心,要使笔下的语言和谐就不那么容易了。那么是什么缘故呢?这是因为外在的的声音(“外听”)比较容易分辨,而发自内在的心灵的声音(“内听”)就不易觉察了,“外听”的琴弦不准,用手就可以纠正过来,“内听”的声音就困难了,语言的声音与纷繁的情思搅在一起,如果说单就语言的声音的问题还可以依声律来推究的话,那么纷繁的情思与声音的匹配是否和谐,单靠文辞的调整是达不到要求的。刘勰的“内听”的说法是很有道理,所谓“言为心声”,语言所表现的是人的内在的心灵的“泉水”,是自然流出来的,勉强修饰往往无济于事。刘勰的“内听”实际上就是作家的“语感”,“语感”是沉潜于我们无意识深处的东西,有“语感”的作家不需苦思冥想,冲口而出的语言,就会自然平仄相间,并按自己感情的表达自由地获得对应的语感变化。而那些没有语感的作家,即使拼命润饰,反复修改,所写出来的文字也很少会有美质。那么,作家语感完全是先天的吗?那也不是。恐怕还是刘勰说得对:“内听”(语感)的形成有四个因素:先天的“才”和“气”,与后天的“学”与“习”。“才”、“气”、“学”、“习”是刘勰在《体性》篇谈风格形成时提出的观点,不过我想“挪”过来谈语感的形成也是适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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