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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朱:人性的下限
根据六家起源学说,道家是来自隐士阶层的。然而隐士并不是先秦时代才产生的,早在尧掌天下时,世上就出了一位著名的隐者——许由。传说尧帝因为许由的贤明,想把天下禅让给他,没想到许由不仅不接受,还跑到颍水边清洗耳朵,责怪尧帝用世俗的污言秽语玷污了他。到了先秦时代,随着乱世的兴起,隐士的阶层开始壮大,除了老子、庄子、列子等代表外,还有许多隐士没有留下著作,但是他们的存在散见于零星的文献记载中,比如《论语》等儒家文献记述孔子周游列国的过程中,就有遭遇隐士非难的记录。李白曾在《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诗中自况:“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其中“楚狂人”就是指《论语·微子》中记载的隐士:
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着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孔子下,欲与之言,趋而避之,不得与之言。
在《论语·微子》中还记载了孔子与隐者的两次遭遇,分别是:
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焉。长沮曰:“夫执舆者为谁?”子路曰:“为孔丘。”曰:“是鲁孔丘与?”曰:“是也。”曰:“是知津矣。”问于桀溺,桀溺曰:“子为谁?”曰:“为仲由。”曰:“是鲁孔丘之徒与?”对曰:“然。”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且而与其从辟人之士也,岂若从辟世之士哉?”耰而不辍。子路行以告。夫子怃然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
子路从而后,遇丈人,以杖荷蓧。子路问曰:“子见夫子乎?”丈人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植其杖而芸。子路拱而立。止子路宿,杀鸡为黍而食之,见其二子焉。明日,子路行以告。子曰:“隐者也。”使子路反见之。至则行矣。子路曰:“不仕无义。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
这些隐士中,最值得注意的是杨朱。杨朱,又称阳生,他也许就是第一个为隐士的选择赋予意义的人。杨朱之所以能在先秦时代声名鹊起,很大程度上有赖于孟子对他的重视。孟子曾无奈地说:
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孟子·滕文公下》)
可见至孟子时代,杨墨已经并为显学,所谓孟子的重视,其实就是儒家把杨朱学说与墨家学说一并视为最大的敌人。遗憾的是,杨朱本人没有留下专属文本,我们现在只能通过诸子的转述(包括孟子的激烈批评)来了解杨朱的思想。
一般认为,杨朱对退隐的诠释被集中记录在《列子·杨朱》中,其中有一句可以被视为对杨朱哲学的高度概括:
古之人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
《杨朱》篇紧接着就给出了一段论证:
禽子问杨朱曰:“去子体之一毛以济一世,汝为之乎?”杨子曰:“世固非一毛之所济。”禽子曰:“假济,为之乎?”杨子弗应。禽子出语孟孙阳。孟孙阳曰:“子不达夫子之心,吾请言之。有侵苦肌肤获万金者,若为之乎?”曰:“为之。”孟孙阳曰:“有断若一节得一国。子为之乎?”禽子默然有间。孟孙阳曰:“一毛微于肌肤,肌肤微于一节,省矣。然则积一毛以成肌肤,积肌肤以成一节。一毛固一体万分中之一物,奈何轻之乎?”禽子曰:“吾不能所以答子。然则以子之言问老聃、关尹,则子言当矣;以吾言问大禹、墨翟,则吾言当矣。”孟孙阳因顾与其徒说他事。
这段对话论证中,“禽子”指的是墨子的弟子禽滑离。在这个问题上,主张“兼相爱,交相利”的墨家也激烈地反对杨朱。而孟孙阳的论证并没有真正说服禽滑离,禽滑离最后的表态只是一种学术上的圆滑,这种圆滑是数学家或逻辑学家式的(这也是墨家的风格之一),他仅仅承认了一组显而易见的逻辑关系:杨朱、孟孙阳的观点来自道家,自己的观点来自墨家,而对于需要给出肯定或否定的判断,他就只能保持沉默(“吾不能所以答子”)。
“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是杨朱赖以成名的一句,在《韩非子·显学》中被表述为“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胫一毛”,在《孟子·尽心上》中被表述为“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由此衍生出了成语“一毛不拔”。心怀天下的孟子对此等“一毛不拔”的猥琐行径集中火力大加鞭笞,所谓:
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孟子·滕文公下》)
并且扣上了最恶毒的孟式断语——“是禽兽也!”。“为我”就成为杨朱留给中国古典哲学史的形象。但是请注意,孟子的抨击只是针对“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却忽略了“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
虽然传说中,杨朱是老子的学生,但我们更应该把杨朱视作许由的继承人。如果说“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表达的是孟子所谓的“为我”,那么后半句“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恰恰反映一种相反的观点——“无我”,这不正是许由表现出来的态度吗?前后合起来,就形成了对“为我”与“无我”的超越,而道家的追求正在于此。
由此可见,孟子对杨朱的批判实际是断章取义的,他有意制造了一个“反孟子”形象,藉此阐述自己的学说。这造成的结果是子孟子以降,中国人不敢去真正地面对杨朱,不敢去面对“贵以身为天下”、“爱以身为天下”(《道德经·第十三章》)的事实。而今天,这个事实已经在经济学中被反复申述了。
值得大家深思的是,当所有的哲学家(先秦诸子)都在为人性粉饰崇高的时候,似乎只有杨朱在为我们划定人性的下限。这个所谓的下限并不存在价值色彩,无所谓卑劣常高,更无所谓是非善恶,它只是一个自然而然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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