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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话说得多好啊!
武夷山
《民俗研究》2017年第1期发表了北京大学社会学系高丙中教授的文章“日常生活的未来民俗学论纲”,其中有些话我觉得特别精彩,抄一些给大家看看。
我们跳出民俗学去看,能够清楚地看到中国现代学术就是一个彻头彻尾以未来为导向的学术。中国的现代化是一种规划的现代化,整个社会长期处于靠操作“未来”才能够确定是非的公共生活。一些国家的学界比较多地思考人类文明的前景和世界社会的未来,而中国学术其实非常强的就是讲中国的未来,中国的学术是非常中国主义的。从近现代学术兴起,中国的总问题就是解决中国尴尬的处境,让自己重新处于自己所期盼的国际位置,今天大张旗鼓在说的复兴与崛起,并不是这个时代才出现的。能够超出这个主题的学者很少,也很难。国难当头,你在一个危机当中,首先要解决自己的存亡问题,其实也就是如何有未来,有好的未来的问题。主导的声音就是要新的公民,新的文化,新的生活,要建设新中国,顺便也希望有一个新的世界。这都意味着我们要痛苦地改变我们自己,放弃我们已经拥有的文化认同。那么,什么是“新”,什么是好的“新”?这很难在短期内以和平方式达成共识。于是,不可避免,我们互相批判,互相羞辱,互相折磨,谁都是满身伤痛地前行,可是谁也不知道何时能够到头。经过数十年的互残,我们其实都明白我们最急迫需要的是尽快找到以最经济的方式达成共识的基础。社会以民间的方式到书面传统、生活传统中寻找相互认同、达成共识的基础,但是在意识形态体制上很难改变思维,因为近现代确定的对于未来的追求并没有完成。恰恰在中国社会最需要的迫切心态里,国际社会送来了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及时雨。
民俗学是中国现代学术体系的一部分,当然也要用自己的专业服务中国现代学术的总追求,也应该可以发现在它的学术中所包含的未来导向。第一点,民俗学充当现代学术的手术刀。既然要让我们脱胎换骨,怎么个换法?治病要动手术,要有手术刀,民俗学是起了手术刀的技术作用,就是把日常生活转成民俗,让社会明确要割弃什么,有明确的否定对象。生活的民俗细节被改变了,似乎我们自我就刷新了。当然,我们说民俗学,是说民俗学的学理和思维方式,而不是民俗学者,因为民俗学者在人数和个人作用上是十分微小的。实际上,现代思想与学术界,很多人在谈民俗,很多人在做民俗批判的事。一个社会自己否定自己是困难的,但是可以运用策略,选择民俗之民来代表落后的东西,通过否定他们来逐步改造社会。所以我们今天能够明白,把现实的生活转化为民俗加以否定,是中国的现代国家建设工程的逻辑起点。没有这个环节,中国社会的现代革命就形不成一个操作的策略。那个时代的民俗学自身不能介入未来,它擅长的是制造可以告别的“过去”,间接地为某种未来服务。
第二点,民俗学者实际上充当着现代学术的良知,保持着对弱势群体的文化的兴趣,一直在努力对受到文化冲击的弱势人群有所关怀。当民俗学为那种通过摧毁过去而服务于某种未来的国家规划提供学理支持的时候,民俗学者能够看到民俗之民的不幸处境,他们不能得到文化上的尊重,他们的教育机会、社会流动机会是不公平的。改革开放之后,民俗学恢复起来,学者们大都同情自己研究的人群,试图理解他们对民俗的复兴。学者们仍然相信这些民俗的落后性,但是也保有对他们的同情,培育了一种学术理性与同情弱者的良知相混合的专业心态。民俗能够逐渐得到越来越多同情乃至正面的评价,最后迎来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到来的一天,学术良知在其中发挥了正面的作用。民俗学者一直关心他们的日常生活处境,有维护他们的尊严、改善他们的文化生活的愿望,只待有机会落实。
第三点,民俗学者充当着国家与社会的中间人,尤其在当前这个阶段,充当着国家与社会之间积极关系的推动者。我们看到,民俗学人在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体系的建设中发挥了主力军的作用,他们历年对于民间文化的发掘、记录积累了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备选文案,各种民俗志、民间文学集成成为地方社会生活的活态文化传承的载体;他们广泛参与各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和传承人的申报与评审,提供专业服务。社会大众生活中的文化能够成为国家承认的公共文化,民俗学者在其中给与了最好的专业支持。
在打通未来之后,我们重新把日常生活的理所当然性放回到我们的思考,能够得到一些新认识,能够理顺一些原来看似矛盾、龃龉的方面。第一,过去的日常生活理所当然地成为文化认同的对象。民俗是过去的日常生活,它们原来作为文化遗留物是要从生活中消除的现象,而现在成为地方的、国家的、人类的文化遗产。文化遗留物都有未来了,民俗学的未来之路就通畅了。文化遗留物具有最深厚的历史内涵,被相信曾经是最有社会基础的传统,所以理所当然是文化认同的对象。早先的日常生活就是我们过去的自我,我们强烈地不顾一切地追求现代化时因为失去自信,要求一个新我,所以我们的公共政策是操作如何不留痕迹地抛弃它,现在我们更在意“我”是谁,不惜花各种代价寻找自我的依据,仅存的文化遗留物被发现是我们的无价宝物,重新变成了我们的共同体自我认同的对象,并通过文化遗产保护过程重新成为我们内在的自我。第二,民众现实的日常生活理所当然地成为尊重的对象。过去我们对于民众的尊重是情感的、伦理的,但是在文化上是要否定、改造的。现在因为他们日常生活的项目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他们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人、传承人群,我们现在才能够真正在文化上尊重他们的日常生活。第三,我们社会的未来的日常生活可以期盼将理所当然地成为政治、经济所服务的对象、目标。我们知道服务民生与服务日常生活是非常不同的,前者假设生活是一个生存问题,后者假设生活具有自身的情感、价值、尊严。我们以前提倡国家的政治与经济应该为公众的日常生活服务,其实是很心虚的,因为那个日常生活在文化上是很负面的,让一些人在理智上觉得不值得。但是非物质文化遗产概念极大地推动普通人日常生活的正当化,明显提升了其政治地位,我们今天更能够理直气壮地倡导把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放置在政治与经济的优先服务地位。
我们今天如果能够完成日常生活的未来民俗学的理论建设,就能够理所当然地主张,社会改革的目标就是在未来保证我们整个体制要以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为优先。首先,意识形态的精英话语不能够再那么自大地去忤逆日常生活的逻辑。在一些更早实现现代价值的国家,老百姓日常生活的感受,日常生活的逻辑,是整个政治论述的基础,没有人在对公众进行演讲的时候要教育他们,要提高他们的素质。没有人会说这种疯话。他只会说我发誓怎么样来为你们服务。这是因为政治的运作基于承认公众日常生活价值的正确性,基于承认日常生活的无可置疑性。经济活动以顾客需求为目标,更加明确是为日常生活的各种细节服务。
我们不仅要讲这些大的方面,还要落实在民俗学所擅长的生活细节。其实,有时候从细节更能够检验国家体制的问题。例如,我们老百姓最重要的过年,当然最基本的是贴春联。建筑行业在城市内给老百姓建公寓,是不是应该设计贴春联的地方呢?这其实一直不是一个建筑设计的技术问题,一直是一个政治经济学的问题。从辛亥革命确立采用格力高利历,废除旧黄历,就一直没有给老百姓过年留下与他们的愿望相匹配的位置。政府施行过多次打击春节习俗的行动。即使是现在城市的公寓里面,谁家大门是能够两边对称贴春联的呢?我们去观察,肯定一个朝东一个朝北,一个朝西一个朝南,因为那个墙不是两边都有同样大小的平面让住户贴春联。这样一个中国老百姓非常基本的需求,建筑方做房子为什么偏不要考虑这个事情?他们为什么能够跟大家过不去呢?建筑界当然有他们要服从的道理,他们当然服务于某种标准。另外一个方面,大众没有选择,因为他们的标准在国家的制度支持下是无所不在的,没有人去建一个符合大众需求的房子。国家的现代体制不是这么考虑问题的,不是为响应这种“错误”的需求而设立的。所以,国家的现代体制如何建设,必须要让老百姓的日常生活说话,让日常生活足够受尊崇,而不再是被学术所误解,被意识形态所贬低,被政治所割裂,被经济所耽误。今天,中国老百姓的日常生活而不只是民生将因为日常生活本身的正当化而改变自己在中国的政治与经济的整体地位。
任何体制都不可能一蹴而就,都会有缺憾,但是问题在于它是不是有一个被改进的路径和机会。日常生活的地位正在改变,社会科学必须有一个学术自觉,必须配合起来,其中,民俗学仍然可以发挥先锋的作用。今天我们倡导日常生活的未来民俗学,是想走上这个可能正确的道路,为我们这个社会培养正确、有效地解决日常生活问题的思维方式。除了解决总体问题,生活的各种具体细节和事务还需要民俗学的专业论述。还是说春节,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运动已经推动春节成为国家法定遗产,已经列为国家法定假日,那么我们就应该把贴春联的小细节当作一个大议题提出来,提给我们自己,提给建筑界,提给整个社会。一个细节的解决绝对不只是它本身的后果,后续的效应不可低估,尤其是对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在国家的政治与经济的整体地位的提升具有积极效应。
博主:全文很长,有6个小节,我只抄了第4小节的一部分。有兴趣者请读其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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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24 0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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