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赣江东岸的仿古街，自宋以来已第29次重建的滕王阁，就位于这条街（街名就叫“仿古街”）的58号。主体建筑共6层，重檐橄山式大屋顶，底部为象征古城墙的12米高台座，整个建筑采用钢筋混凝土仿木结构，站在底下仰望，这阁楼在巨大而空无的天幕下显得巍峨、压抑又有点孤独。夕阳的光芒透过暗沉色阁楼的檐角直射下来，生硬刺眼，就像这巨大天幕下具有倾斜压迫感的阁楼，仿佛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开阔轻盈毫不相干。

早就对它不抱太大希望，早就想好了是来看它周身的气象，和感受自己登临一刻的情怀。傍晚六点多白日票清场前，沿着底座的石阶拾级而上，盘桓绕过一层层狭窄不通风、人流却络绎不绝（只有病人、孕妇和儿童被建议坐电梯）的密室般楼梯间，和目光偶尔越过人群望见的阁楼中央空间里胡乱布置的粗制滥造仿古或赝品室内装饰，直接抵达顶层六楼，然而，依然没有可以推而临江的门窗。忽然发现登临以及在可推开门窗踏足的外廊上作诗是一个骗局。炎热的气候在唯一可供普通游客上下的甬道里蒸腾出丰富的人的气息，同伴催促我：“快走快走，到处都是人味儿！”

至此，在滕王阁唯一的收获是看到一块在旅游景点常见的说明木牌，上面写着滕王阁始建于唐永徵四年(653年)，为唐太宗李世民之弟李元婴任洪州（南昌）都督时所创建。因李元婴贞观年同被封为“滕王”，故名滕王阁。

位列初唐“四杰”之首的王勃因年少轻狂，写下关于沛王李贤和英王李显斗鸡玩乐的《檄英王鸡文》而得罪了当时的皇帝李治（李世民的儿子），认为他这样的歪才不把才华用到正经地方，却用来描写斗鸡，应立即逐出王府。加之一念之错杀死官奴曹达，遇上唐朝实行大赦才侥幸捡回性命，王勃心情郁闷，于唐上元二年（675年）秋天从洛阳出发，沿运河南下去看望因受他牵连而被朝廷从雍州司功参军贬到遥远的南荒边陲之地交趾（今越南北部）任县令的父亲王福畴，途经滕王阁，正值滕王阁重修落成典礼，当时这里的太守宴请号召天下文人为滕王阁写一篇文章。抑郁不得志的王勃于是登临二层（当时普通百姓家无论财力还是技术都只允许建一层的平房）且带外廊（相当于阳台）的滕王阁，衣带飘飘站在外廊上俯瞰江河与众生，即席挥毫写下《滕王阁序》。

谁也想不到的是，第二年春夏之际，王勃在交趾见到生活窘困的父亲后由海路返回途中，因南海上波浪巨大，不幸溺水身亡，年仅27岁。“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成为千古绝唱。王勃还有一句脍炙人口、壮阔豪迈的诗——“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也正是写于这次去看望父亲的路上。

文以阁名，阁以文传，自唐以来，滕王阁素享“西江第一使”美誉，基本皆为地方太守宴饮娱乐之用，遇乱世则废，遇盛世则兴。如今我们置身其间的，是自1985年破土动工、1989年九九重阳落成并开放的山寨版滕王阁，主阁根据的是古建筑大师梁思成1942年所给的《重建南昌腰王阁计则草图)，并参照“天籁阁”所藏宋画《滕王阁》，以及宋代《营造法式》一书重新设计。它的6层结构，忽然让同行的朋友联想到“七重天”的说法——人间只合六层，第七重即是天。古人做事，自有尺度与敬畏。

正当我们发着“连窗都没有！”的牢骚转下建筑结构外围如夹层般局促逼仄的楼梯，回到一层时，一位胸前挂着塑料牌的工作人员反驳了我们的说法，告诉了我们如上事实，并告知我们，其实今天游客依然可以在塔楼的第三、第五层进入到建筑的外廊（类似阳台）。

 我们原路返回，果然在第五、第三层见到了昔日王勃眼中的江、天、云、霞，没有孤鹜（有一架飞机掠过云霞，也许可以算现代的“孤鹜”），有被新的超高层变得丑陋的天际线，以及江边一艘似乎是被用作网红道具的孤舟。

失望是预料中的，但没想到会如此失望，游客们举着相机拍江上落日，或举着自拍杆拍落日下的自己。这座终于不再被用于宴饮的阁楼，却最终似乎连宴饮的精神都失去，徒留下白云千载空悠悠。它的出口，被强制经过一家同时卖着江西特产酒糟鱼、龟峰笋干扣肉、文房四宝和雅诗兰黛化装品的跨境电商免税店才能抵达，看起来倒是一个刺激消费的好主意。

 阁楼虽假，借假修真。就像加西亚·马尔克斯在《霍乱时期的爱情》里写的：“我去旅行，是因为我决定了要去旅行，并不是因为对风景的兴趣。”我们都属于会自已找乐子的人。其实，儒家孟子心中的人格理想也不过是“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走过万水千山，遇见世界，遇见自己。不是因为遇见而理解，而是可以理解多少，才可以遇见多少。

PS：

比起南昌著名的瓦罐汤，赣江的白鱼才是真正有特色的，比太湖白鱼（肉是粉的、糊的）新鲜多了！连我这个不那么爱吃鱼的海边人都觉得好吃。果然江河胜湖，流水不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