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有一位亲人姑婆。

   我以前从不知道姑婆的名讳。刚才打电话给姑婆的儿子、我的表叔询问姑婆的名字。表叔告诉我，姑婆叫程三桂，民国四年（1915）农历7月23日出生，1978年冬月18日去世，享年64岁。表叔还告诉我，姑爹民国四年腊月15日出生，1991年正月19日去世。我刚才接着又打电话问我母亲，我说姑婆去世你记得吧？我母亲说，那么不记得呢，都是我去给她穿的衣服，怕有20多年吧？我说都快40年了，1978年去世的。母亲说，是好多年了。我还问姑婆去世父亲去没有。母亲说，我都去了，你伯伯哪里会不去。

   我们老家，把祖父的妹妹或姐姐，称为姑婆，或老姑婆。姑婆家的家境比我们家好很多。小时候，我们家很穷，姑婆从不嫌弃，和我们家常来常往，姑婆每年还会来我们家小住几天才走。姑爹和表叔一家也常到我们家来。我记忆中，表婶长得很讲究（老家方言，就是不仅漂亮，还有气质）。有一年，表婶带着两个年幼的儿子到我们家住。我们家神龛上有一个磁罐子，里面装了一些樟脑丸，两个小家伙趁人不注意，把樟脑丸当糖果都给吃光了。表婶35岁因病去世。小时候，我们逢年过节，都会去给姑婆、姑爹送节。送节的东西一般是一两斤猪肉，或者一包金果（一种点心）。姑爹姑婆都会留我们吃饭，回礼给我们。回的礼，多半比我们送去的好些，值钱些。那时姑爹姑婆和表叔一家人与我们家来往很多，以至于小时候我们坚定地认为，他们是和我们家血缘关系很近的亲戚。等我大一点，我问我父亲，姑婆是爹爹（堂按：老家称祖父为爹爹）的妹妹吗？父亲说不是，爹爹没有妹妹。我又问，那姑婆和爹爹共一个太爹爹（堂按：即同一个高祖父）？父亲说，大概是这样。父亲又说，我们祖上很多代都是单传，要么过继到这家，要么过继到那家，和姑婆家的关系相隔有五代左右。姑婆这边也没有很亲的人，一直把我们当亲人走，我们也把姑婆当亲人。

   小时候，我觉得姑婆家和我们家就是特别亲的亲戚。姑婆小时缠过脚，是小脚。姑婆给我留下的记忆，整个就是一个字：善。姑婆面善，脸上总有笑，心善。姑婆从未嫌弃我们家,从未大声吼过我们。我们去看姑婆，姑婆总是很高兴地把我们介绍给她的乡亲们说，这是我们程个家的人，这是我们程个家的人。小时候，姑婆到我们家，我们也总是跟别人说，这是我姑婆，这是我姑婆。说时，“我”和“姑婆”中间是不加“的”的。我父亲叫程遵禄，是遵字辈。父亲可能是小时候长得较黑，有个小名叫“黑扪”。村子里或邻村的同辈人，都是用“黑扪”称呼他。但我的记忆中，姑婆谈起我父亲时，从不用“黑扪”称呼，总是我伲遵禄我伲遵禄的。姑婆是很少不称呼我父亲小名而称呼正名的长辈。

  姑婆最善之处，还不是上面说的这些事情，而是她不仅希望，而且断定程家会发。姑婆是1978年去世的，那时我们家正看不到希望，我考大学连着考了两次都失败了。表叔跟我说，几十年前，姑婆在世的时候总是说，莫看我程个家现在穷呢，这家后人会发的。今年大年初一我去给表叔拜年，表叔又跟我说起姑婆的这个预言。表叔说起姑婆这个预言的时候，脸上流露出对姑婆的预见颇为赞赏的表情。

  姑婆家里有一副石磨（见文后附图），是我们家祖上一代代传下来的，姑婆出嫁时带去作了嫁妆。姑婆冥寿102岁。因此这个石磨，至少有100年以上的历史。我父亲在世时说，这副石磨在我们家代代相传怕有150年不止。姑婆从钓鱼钩搬到涨渡湖国营农场时，特地把我父亲叫去，要我父亲把石磨挑回去，郑重嘱咐说，这磨子是我们程个家祖上传下来的，不能给别人，你拿回去用吧。我们小时候常常用这个磨子磨米，磨面，磨绿豆丸子浆。

   我们家现在早不用这磨子了。邻居有一家养鱼，需要磨鱼饲料，就借了过去用着。我每次回家，都要跟母亲说，这个磨子，姑婆说是我们家祖上传下来的，现在我们家几代祖先传下来的东西就这个了（今年春节又发现祖母爹的嫁妆瓷瓶一个），要跟他们讲清楚，只是借给他们用的，以后要还回来的。老太太说，说了说了，我家祖上的东西，肯定要他们还回来的。我对老太太说，你得经常和他们说这个，用可以，不能搞坏了。我有时回家，会一个人走到邻居的院子里，看看这个小时候我无数次磨过的石磨，轻轻抚摸它。那是我们好多代的祖先都抚摸过的石磨啊。我没有见过的两个叔父抚摸过它，父亲抚摸过它，祖父祖母抚摸过它，祖母爹抚摸过它，祖父的祖父母大约也抚摸过它。我抚摸着这个石磨的时候，我的心无比虔诚，因为我抚摸的，是我们家的历史，我感觉到的，是我的祖先的温度和气息。

2017/02/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