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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泥》第五章

已有 3347 次阅读 2013-11-2 19:31 |系统分类:海外观察

5

 

白天下了一天的阴雨,傍晚的时候天倒是晴了,我和菊川郁史并肩走在校区最繁华的街道上,脚下仍溅出点点水花。这条街叫“大学道”,街名显然没有给学生或业者任何道德或精神上的善诱,酒吧烟馆,刺青染发,鳞次栉比,餐饮(至少在招牌上)源自五大洲,厨子却几乎清一色是偷渡来的墨西哥人。沿街的角落旮旯里晨昏有人占座儿,无论衣衫是褴褛,还是鲜亮怪异,都会伸手向你要零钱。我天天在这条路上走,从没给过一分钱。

街角那家熟识的韩国馆子依旧烧烤味儿撩人,炊烟阵阵浮向残阳。我们推门而入,一股热气扑面而来,老板娘热情地打着招呼,引我们到常坐的卡位上。跑堂小妹倒了两杯冰水,又送来两杯玄米茶,我和菊川一人点了一份韩式烤牛小排。也许是雨刚停的关系,店里的客人没有往常多,我把脸凑到茶杯上,小口小口地吸啜着。

“你怎么了?试都考完了,人怎么还绷着。”

我惊讶地笑了,“有么?我还以为我挺轻松的呢。”

“老这么绷着,估计你都不觉得了。”他歪着头盯着我。

“申请的事情,搞得怎么样了。”他突然问。

“哎,”我叹气,“还在搞。单在网上填那些申请表,就得好多功夫,自我介绍也得再改几遍,还要找申请的学校的教授写信套近乎,还得催催老板,老杨他们赶紧把推荐信给我写完寄出去。他们下个月好像在欧洲有个学术会议,到时候我老板说不定又要到处飞……”我一只手握成拳头,指甲紧紧掐进手掌,企图挤走心中的焦虑,“也没法知道他们会把我写成什么样。据说学校最看重的就是推荐信,其他什么成绩,GRE分数都只是锦上添花而已,推荐信才是最最最重要的……”

他握住我的手,“别紧张,别紧张。老板总会赏识你的。”

“赏识?”我抬起眉头,似有似无地瞪着天花板,“在老板眼里,我和林若嘉,两个小不喇子本科生,有可以给他赏识?人家林若嘉多厉害啊,组会的时候老板讲的每个无聊笑话她都能笑出来,还笑得那么情真意切,老板一看见她就眉开眼笑,看见我就一本正经,你知不知道,”我低下眼睛瞪他,“以前我们实验室也有个高年级女生,特别会卖乖,林若嘉就是跟她学的。老板不晓得多喜欢那个人,她申请学校的时候,老板亲自去给他以前的老师,同学,合作者,反正一堆各大学校的教授打招呼。她的GRE明明就考得很烂,居然也可以上哈佛!”我捶桌子,“哈佛!说不定老板也会为林若嘉这么干,那我不如现在放弃算了,还能省几百块的申请费!”

“这太过分了!”菊川惊呼道。

我冷笑摇头,“你以为。”

也许声音有些大,侍应生在我们桌边放慢了脚步,菊川绞着手皱眉看着我,我扬起脸,像喝伏特加一样灌下了一杯玄米茶。

“可是……你比林若嘉聪明,这不是最重要的么。”他皱着眉说道。“上次那个什么课题,不是你独立提出的方向么?那个博士后应该不会忘记吧。”

我差点失声笑出来,“那个是我跟你吹牛的好不好!我看了跟那个方向相关的文献,然后就把它发给老杨了,后来的步骤,全是他自己设计的!早知道,我就不告诉林若嘉我在申请什么学校了,她本来还只敢申请普通学校,看我申的都是名校,居然也有样学样,完全跟我正面竞争,申的学校还比我多!”我狠咬着嘴唇,心底的恐慌愈发压不下来,“我们俩的成绩,履历,完全一模一样,唯一的优势,就是我比她有思想,有见识,我能走更高更远的路。可现在,都是本科生,怎么看得出来啊,我就算有思想,我和老板,还有老杨也从来没交流过思想,完全看不出来啊!”

菊川眨眼半天,嘴张了又合,不知究竟是还在想话要怎么说才好,或者根本就不晓得要说什么。有些话题,我向来能躲则躲,因为最恨看到他的短处。对普通人来说,人的素质大抵都是实质性的,好与不好,美与不美,聪明和不聪明,有本事和没本事。思想,这似乎无甚实际价值,也与美好感情无关的东西,又算什么呢?读了书又怎么样,还不是小民百姓,人生不过居家过日子,那历史是非的利刃,轮不到你往上站,什么思想,精神,情操,屠龙之技而已。林若嘉最喜欢说的半句话就是“过生活”,刚开始听来厌恶至极,觉得这人简直俗不可耐,如今想想,是我自己年少轻狂,看不透罢了。我闭上嘴,往内长吁了一口气。我不是在向菊川讨什么答案,倚靠他,还不如靠自己;也许,这世上根本不会有真正的知己。

我们的眼神,无意相交,有意微笑,刻意错走。天花板上的扬声器正悠悠送出一首不知名的歌儿,一个男声反复吟唱“She wiiiill be loooooooved……”(会有人来爱她)我突然有些不能自持,拚命吸着鼻翼,不许哭。如果剧情需要就好了,这不已然泪光涟涟。

“没事的,今天神经太紧张了。过几天,把该做的差不多都开始做了,心情应该会轻松些。”我抿抿嘴,算是个笑。他也终于笑了笑,目光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妥协的内容,冲我眨了眨眼,又还复成平日里沉静儒雅的菊川郁史。

我第一次见菊川郁史,就爱上了他的沉静儒雅。秋天的西雅图,天空像条永远拧不干的破抹布,时不时被阴风来回甩几下,便是令此城闻名的微微细雨。大一第一学期开学的第一天,我赫然发现十九世纪欧洲史居然是晚上八点开课而不是早上,吃过晚饭就老大不满意地往历史系赶。昏黄的街灯映出湿湿漉漉的树影,三三两两的学生抱着书,影子都被拽得老长。天天这么晚出门简直要命,虽然这是Honors Program里最吸引我的选修课,还是推掉算了。

走进教室,只有二十几个人。我正习惯性地准备对教授鞠躬,眼球很自然地被牵引到最后排,如磁铁会循着磁场的方向摆正一样,与一个身着雪白毛衣,正在朗读课文的男生的眼睛连线了。他朗读的,是约翰·米尔的《论自由》第一章,低沉和缓,抑扬顿挫地把那一句句艰深纠杂的论点梳理得丝缕分明。十八岁的我,不知从哪里涌出来的青春勇气,一步一步地朝他的位置走去。他读完那一段,向教授示意,我在他身旁坐下,两人同时向对方慎重点头,于是我知道了,这是个日本人。

后来那门课总算没推掉,跟菊川也混熟了,常常跟他借笔记,他偶尔也会到宿舍来找我。一个隆冬的午后,我偷着用电磁炉做玉米浓汤,他抱着腿坐在窗台上,像只大狗。电脑里播着《花样年华》原声大碟,我突然顽皮起来,跳上窗台与他对坐。

“当心汤潽了。”他掸了掸被我踏了一脚的裤腿。

“刚刚烧上的,还有一会儿。”天阴沉沉的,就是不肯落雪,单等那云积成被子。

“菊川君还记不记得开学第一天?”我偏着头问他。

“怎么不记得,你向老师鞠躬,差点没把我笑死。”

“什么!”我一条腿横扫到他身上,“有什么好笑的!”

他下巴埋在膝盖当中,双手仍然在抻那裤子。“我一看你鞠躬,就想起小时候在日本语学校。不过你的眼神很灵动,不像一般日本女人那么……拘谨,所以,觉得你很有意思。”

“菊川君喜不喜欢日本?”那是我们第一次提到日本。

“当然。我喜欢我的文化,因为它的典雅淳正。可我不喜欢日本的现在,不喜欢日文里一半是英文。”他直起脖子,一脸平和的寂寞,“高三那年我专门去了一趟日本,坐新干线到京都,脑子里充满了川端康成,结果看到连艺伎都在打手机。”

我大笑。“同感同感。初中游学去杭州西湖,赫然发现湖边挤着一圈儿卖柯达胶卷的小摊。”

这时汤刚好煮沸了,我熄火,盛满一个断柄的咖啡杯,双手端给他。他用英文说谢谢,我则用日语回敬“请慢用”。于是菊川郁史笑了,第一次如此烂漫地笑了,嘴角露出一颗石榴子般的虎牙。《花样年华》的大碟已经播到“吴哥窟主题终曲”,梁朝伟应该正在对着树洞说秘密。我把自己的茶杯捂在胸前,瞟着他转向窗外的脸,怔怔的,轻轻地,怜惜地吹着黄澄澄的汤。

 

如果在那时,就这么戛然而止然,就好了。如果,在那时,我们任何一个,更贸然一些,就好了。可恨现实总会成真,可惜温柔总会错走,可怜我,是个不甘心的人。

 

                                                                                                                            《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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