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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记梅村绝命词

已有 4656 次阅读 2010-5-11 14:19 |个人分类:众生百态|系统分类:人文社科| 吴梅村

绝命词

  康熙十年(1671)的夏季,江南酷热。许是因为白天太热了,傍晚时分下起了大雨。屋外大雨滂沱,风声雨声一起撕扯着窗子,呼呼作响,像是要把这个世界打烂了重新来造。

       屋内一盏枯灯任飘摇,我的旧病又复发了,痰声如锯,胸动若杵,口里有血腥的味道,就着昏暗的油灯展开用来掩口的白色手绢,是刺眼的鲜血。我身体赢弱,从小就有咳血的不足之症,竟然也熬过了花甲之年。想想我这一生,遭遇万事忧危,无一刻不历艰险,无一境不尝艰辛,实为天下大苦人。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我知道在这尘世的日子不多了,前世今生里,谁会明白我苦苦的挣扎和无奈,谁又会理解我这无边的自责与悔恨呢?我在宣纸上写下这首《贺新郎》

 万事催华发。论龚生、天年竟夭,高名难没。吾病难将医药治,耿耿胸中热血。待洒向,西风残月。剖却心肝今置地,问华佗解我肠千结。追往事,倍凄咽。

   故人慷慨多奇节,为当年、沉吟不断,草间偷活。艾灸眉头瓜喷鼻,今日须难诀绝。早患苦,重来千叠。脱屣妻孥非易事,竟一钱不值何须说。人世事,几完缺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到如今,心似刀割,泪如雨下,我在泪眼朦胧中又一次忆起旧日的时光。

 

  忆当年

       我叫吴伟业,字骏公,号梅村,万历三十七年(1609)五月二十日出生于江苏太仓的一个读书人家中。祖上也曾显赫一时,只是到父亲这一辈家境已慢慢凋落,因而父母从小就对我寄寓厚望,希望我能重振家风。

      我七岁读家塾,十四岁能属文,通经博古,在当时的大家张博先生门下受业,老师曾赞我:文章正印,其在子矣!想来我应该没有让恩师和父母失望吧! 二十二岁中举;崇祯四年(1631),二十三岁的我参加会试,摘取会试第一的桂冠,殿试时崇祯帝亲自在我的试卷上批上“正大博雅,足式诡靡”,高中一甲第二名(榜眼),授翰林院编修。

从前十年寒窗无人问,而今一举成名天下闻。那一年,我是金榜题名的少年郎,“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天下的士子都对我刮目相看;那一年,我奉旨归娶程氏,荣极一时。我应该是幸运的吧,这天下多少读书人白了头发也不敢想的荣耀,于我竟是探囊取物。 就连以大隐闻名的陈继儒都写诗送我:年少朱衣马上郎,春闱第一姓名香。泥金帖贮黄金屋,种玉人归白玉堂。大我七岁的老师、同榜题名的张溥也赞我:人间好事皆归子,日下清名不愧儒。

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我感念崇祯帝对我的知遇之恩。只是如今,当我重新忆起那时的风光与荣耀,如果他对我不是那么器重,现在的我是不是就无需这般内疚,自责,心痛和悔恨?

从政后崇祯帝一而再,再而三地关照庇护我。崇祯十年(1637),我迁东宫讲读官;十二年(1639),再迁南京国子监司业;十三年(1640),升中允谕德(太子官属);十六年(1643),升庶子。从崇祯四年到十六年,我在仕途之上可谓春风得意,踌躇满志,我从内心感激崇祯帝。

 

三 山河破

顺治元年(1644),李自成率领起义军攻入北京,崇祯帝自缢于煤山。因为母亲有病,我回乡照看母亲,那时并不在北京,不想和先帝竟是天人永隔。初闻此信,我悲痛欲绝,决意以身殉国,一死以报先帝的知遇之恩。我失魂落魄的样子被母亲看在眼里,当我蹬掉凳子打算自缢时,母亲推门进来抱着我哭泣:你若去了,为娘还活着干什么。妻子的低声抽泣,儿女的嚎啕大哭,父亲的无声叹息,母亲还尚在病中,难道我真地忍心抛开他们?我自问我做不到,只能软软地瘫在了地上。

明少詹事徐汧投身虎丘后溪,中书舍人文震亨选择了绝食,好友王翰国选择了出家,其他众多的朝臣和平民百姓,都以一死共赴国难。从今以后,每一个人都有理由责怪我,我身受的皇恩太厚重了!在这个天崩地裂的年代,尘世的人们,原谅我吧,原谅我选择了懦弱,原谅我选择了生存!

  顺治二年(1645),南京福王政府召拜我为少詹事,正四品。仅两个月,我就发现情况复杂,阮大铖和马士英等奸佞把持朝政,贿赂公行,腐败日甚,便决然辞官回家。现在想来,这个决定应该是适宜的吧,那个南朝小朝廷只维系了不到一年时间,就处在清将多铎的兵锋之下。想想都有些后怕,如果恋栈稍久,我也许就会像曾经敬重的钱谦益一样,一条狗一样侧身在开城跪降的队伍中了。

在听闻吴三桂引狼入室的消息后,我一腔悲愤无处发泄,写下了《圆圆曲》,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红妆照汗青,将无限的愤怒化作了一腔怨恨。

扬州十日后,清兵七月初四屠嘉定,初六屠昆山,十二日屠常熟,吴郡七州、六邑皆受伤夷。在太仓,我听到了这些惨烈的消息,还亲身经历了清兵压境时的动乱,率百口之家避难礬清湖,历时两月有余。我从来没有想到,在山河破碎天翻地覆的时候,真正砥柱中流者竟然是江南的士子!他们慷慨赴死,他们启蒙民智,他们投笔从戎,他们纵横捭阖,我从心底敬佩这些死去的故人。我时常想,我没有像史可法、夏允彝、杨廷麟等人一样为国死难,做一个顶天立地的铁血男儿,怕只是因为我骨子里,终究只是个懦弱的文人吧?

此后的很多年,我在家乡太仓过着半隐居的生活,保持名节 对于清朝政权,我以我的方式,采取消极不合作的态度。

 

                                       风波起

   好友侯方域在顺治九年(1652)贻书相约,终隐林泉,杜门不出。侯方域这样规劝:我蒙崇祯皇帝重恩,举科名第一,这是第一不可出;短短数年就被崇祯提升为大臣,这是第二不可出;再次出山官位清望都会有所损失,这是三不可出。候兄以自己的悔恨来规劝我,可谓用心良苦。我也曾复书:必不负良友。可我终究还是食言了,多年后侯方域去世,我只能万分悲痛地自责:死生总负侯赢诺,欲滴椒浆泪满尊。

   从来都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威胁和利诱开始一起袭来。顺治十年(1653),诏举遗佚,荐郯交上,有司再三敦逼,我控辞再三,双亲流涕相求,不得已乃应诏入都,授秘书院侍讲,寻升国子监祭酒。

我在父母的泪水中再次出山了!你不是我,你不能想象我在无法安宁的日子里忐忑不安的心境。我要给自己和全家一个安全的生活空间,我不想再这样无休无止地在惊惧中生活了!

      顺治十四年(1657),我借口身体有病,辞官请假归里。这四年的官场生涯,注定成为我一生的悔恨!

 

五 长追恨

      我本淮王旧鸡犬,不随仙去落人间。

      误尽平生是一官,弃家容易变名难。

      现在想来,我的人生在重要关头走错了两步:一是鼎革之际没有殉国,二是不该事奉新朝。我的脸上打下了贰臣之印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昔日我是人人敬重金榜题名的少年郎,而今就连乡间的小小童生也开始写诗讥讽:千人石上坐千人,不仕清兮不仕明。只有娄东吴太史,一朝天子两朝臣。就连我去看戏,社会底层的优人张别古骂买臣妻时指头都指向了我:你难道忘了姓朱的了么?

    我又何曾忘怀,当年我有多荣耀,如今我就有多悔恨!那是我心底最深处不能碰的痛,那是我夜夜不眠的无助,想一想,都会肝肠寸断,泪流满面。无趣得紧吧!嘲讽,质疑,责难,谴责,我何曾受过这样的屈辱,可是这些是我自找的不是?我是羞愤难忍,心力俱枯,离席而去。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宁愿在初闻先帝去世时一死了之;如果从头来过,我宁愿我从来没有受过先帝的恩宠。

    顺治十五年(公元1658年),我五十岁,儿女亲家陈之遴革职问罪。同年的江南科举案更是牵连广泛,吴兆骞被发配宁古塔,我悲愤万千,写诗送他: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死非死受患只从读书始,君不见,吴季子!

在我五十岁生日那天,愿云和尚(王翰国)赠诗一首责怪我有负当年入山之约:半百定将前诺践,敢期对坐听钟声。他曾多次约我入山,我实在是舍不得双亲家小。等我死后,敛以僧装,也算是对他多年前的承诺吧!至于我的墓碑,写上诗人吴梅村之墓足矣。

“死前偷生廿载馀,而今罪孽怎消除? 受恩欠债须填补,纵比鸿毛也不如”苏州城下,谁还会记得梅村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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