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我从荆州调往常州，新单位给我的任务是为医院创办心理科。医院为我分派了一个对心理学很感兴趣的内科医生——江医生做助手。

江医生，40开外，瘦高个，戴副近视眼镜，一付书生模样。他内科医生当得好好的，却不知中了什么邪，偏要改行做心理医生。他自诩对心理学特别有悟性，不做心理医生太屈才了。

新开张的心理门诊，来访者不多，门可罗雀。我与江医生对桌而坐，一胖一瘦，不像是心理医生坐诊，倒像哼哈二将升堂。一天，正当我俩闲聊之际，来了一位咨客，江医生立刻起身迎接。

来访者是一位中年男子——朱先生，因儿子要被学校除名而来寻求帮助。

“我儿子因与同班的一个女同学恋爱，经常在教室里拥抱亲吻，闹得同学们无法集中精神学习，一些学生家长多次向学校投诉，要求学校出面干预。班主任多次警告他俩，他俩就是不听，只好通知双方家长领孩子回家。校方说除非保证在学校里不再做出这种影响他人学习、有伤风化的行为，否则就要将他俩劝退。可我儿子回家后说宁愿不读书，也不肯写保证书。现在已经一个星期了，事情还这样僵着。江医生，您看我该怎么办啊？”朱先生着急地问。

“你儿子的行为的确不对，需要好好教育。但学校也不能因此而剥夺他上学的权利呀。可不可以与学校通融一下，先让孩子上学，其他问题再慢慢解决？”江医生建议道。

“我已经与老师谈过几次了，校方的态度非常坚决，不写书面保证就不准上学。”朱先生回答。

“走，我陪你一起去找学校领导谈谈。”江医生起身准备和朱先生一起去学校。

江医生自诩有做心理医生的天赋，原于他那热心快肠和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江湖好汉性格。在20多年前不少人的心目中，心理医生应该是既有阿凡提般聪明智慧，又有佐罗般的侠肝义胆的超人。我曾对江医生说，心理医生只是助人自助而已，并无任何特别的能力，可以对来访者进行心理咨询、精神分析和行为训练，但绝对不能介入访者生活。可江医生十分不以为然。他认为耍嘴皮子、光玩虚的，不符合他做人的原则。他经常会在咨询中热情地为失恋者介绍对象，为失业者寻找工作，甚至帮助家长照管孩子。早些年，这样的心理咨询师并非个别现象。很多人就是怀着满腔助人于水火的激情选择心理咨询师职业的。专业内将此称之为“上帝情结”，这常常是心理医生自身要解决的心理问题。心理医生需要长期接受导师的督导，才能慢慢走出各种心理误区。

我料定此去不会有好的结果，刚想阻止江医生，但他们已经走出了诊室，只好作罢。果然，一个小时后，江医生垂头丧气地回来了，嘴里还不停地嘀咕：“学校的老师怎么一点爱心都没有，这样处理不是把孩子给毁了吗！青春期的孩子有点出格行为，应该说服教育才是，怎么能够动不动就开除呢？我要去教育局告学校，学校无权剥夺孩子受教育的权利。”

“你说的没错，我也不赞同学校的处理方法。可我们的目的是帮助朱先生和他儿子走出危机。如果和学校方面对抗，能帮他们摆脱危机吗？”我没有明确表态是否同意江医生的做法。

“即使不能解除危机，也能帮他们讨个说法，出出这口恶气。”江医生越说情绪激动。

“帮谁出口恶气？朱先生说过他有恶气要出吗？好像你的‘恶气’比朱先生还要大呀。”

“……”江医生一时语塞，停顿了一会，仍不甘心地说：“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学校开除他儿子吗？”

“解铃还需系铃人。朱先生的儿子是当事人，直接和他谈谈，或许可以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我建议道。

第二天，朱先生父子一路争吵着来到心理门诊，进入咨询室后仍久久不能落座，父子俩的争论一声高似一声。

“你不写保证书，就不要再回这个家！”

“就是不写！我现在还没满18岁，你有养我的义务，等我满了18岁，你想留我都留不住。”

“你吃我的饭，就得受我的管。你要再敢把她带回家里来，别怪我不客气，我会把她轰出去的。”

“你要敢轰她走，我就一把火把房子烧了。大家都别想过太平日子！”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

“我现在就送你去公安局。”

“去就去，坐牢都比和你们在一起快活。”

父子俩你一言我一语，越吵越凶。江医生有点看不下去了，要上前阻止，我用眼色示意江医生沉住气，让他们再吵一会。

父子俩发现，对他们的争吵，两个心理医生只在旁边冷眼观看，毫无劝解之意，也都像泄了气的皮球，声音渐渐小了下来。最后朱先生对儿子说：“我的话你听不进，今天我们请心理医生来评评理，看你究竟有道理没道理。”然后转过头对我说道：“听江医生介绍，您是专家，我们是慕名而来的。这是我儿子志强。今天要麻烦您，一定要帮帮我儿子啊。”

我笑道：“谢谢您对我的信任。我已经听江医生介绍了你们的情况。您儿子在班上谈恋爱，老师要他写检讨，否则不许他上学。您儿子却宁愿不上学，坚决不肯写检查。情况是这样吗？”

“就是啊，我们都快急死了！”朱先生拍着手着急地說。

“您先別著急。这件事你儿子是主角，我们还是听听你儿子的想法好吗？”我先稳住朱先生，然后转过身对志强说道：“我知道，这件事弄得你很没面子，你的心情一定很糟糕。你父亲要我来评理，可心理医生不是法官，无法做这样的判断，但我希望能够理解你在这件事情上所受到的伤害。能说说你的感受吗？说出来也许会好受一些。”

志强本来早已做好了思想准备，要跟心理医生大闹一场的。他虽然还不满16岁，但身材魁梧，俨然已是标准的男子汉体魄了。只见他怒目圆睁，双拳紧握，声音高亢，情绪激动。刚才父亲训斥他时，他是毫不示弱，显出一股大无畏的男子汉气概。他觉得现在所有的人都在和他作对。所以不管别人说什么，他都决心抗争到底，决不屈服。他以为我也会像学校的老师一样，给他深明大义，劝其降服。因此，一路上他心里一直在盘算，如何给心理医生以有力的痛击。他要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撼山易，撼他朱志强难！可我的这番话，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原先准备好的反击之词一句也没派上用场。志强一时间乱了阵脚，不知说什么好了。他慢慢低下了头，松开了紧握的拳头。

大家都沉默着。等了好一会，志强终于开口说道：“事情既然都已闹成这样，说什么也没用了，我也不想上学了。”

看似刚毅的志强，其实内心充满的是无奈和绝望，此时他最需要的是理解和鼓励。于是我乘机说道：“我很敬佩你的男子汉气概。如果你觉得你已经做好了高中肄业的心理准备，放弃学业也是一个选择。可是你真的心甘情愿吗？”

“当然不甘心。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要我写检查是绝对不可能的！”志强本能地又开始对抗起来。

“这正是我敬佩你的地方，男子汉总是不愿意被别人强迫的。”我赞许道。接着话锋一转，说道：“但这也常常是男人的悲哀。男人太要面子。他可以战胜所有的人，但战胜不了自己的面子。很多优秀男人的大好前程是被自己的面子给毁掉的。你的情况让我觉得有些悲壮，但又感到有点不值。很多调查显示，中学生恋爱很少能够终成眷属的。你为这场难有结果的恋爱付出的代价太大了。”我像是在对志强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其实我也知道，我和她不会有什么结果。我只是不愿现在和她分手，让大家看笑话。”志强的声音也低了八度，小声嘟哝着。

“也许保住学籍，才最有可能保持住和她的关系。”我还是像在自言自语。

“为什么？”志强立刻打起了精神。

“你不上学了，而她每天还要上学，你们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啊？”

志强愣了一会，仿佛突然悟到什么，说道：“您说的好像有点道理。我可以考虑学校的要求，保证不在学校里做出格的事。”

此时，一直在一旁焦急不安的朱先生长长舒了一口气，连忙说：“只要你能保证做到这一点，其他的都好说！”

危机暂时得到了解决，江医生开开心心地送走了朱先生父子，返回后余兴未尽地问我：“那么多老师都没能说服这孩子，你怎么一会就把他搞定了。”

“可能是我的运气比他们好吧。”我调侃道。“如果硬要说这里有什么技巧的话，我的经验有两点：首先是不对抗原则，通过设身处地换位思考，让对方觉得你和他是一边的，你真的是在为他着想。在没有消除他的对抗情绪之前，不要急于探讨具体问题。尤其是青少年，当他们感到没被尊重、理解时，会表现出强烈的叛逆情绪。人在负性情绪下是很难进行有效地沟通交流的。其次是获益性，当他情绪平静下来，就可以帮他做理性分析，怎样做对他最有利。当然其中一些小的技巧，比如尽量避免让他感觉是在被你指导，一切决定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你说我们只是暂时解决了危机，你觉得接下来还会出现什么危机吗？”江医生还沉浸在对案例的思考中。

我说道：“我们使用了一些理解、共情、倾听等心理咨询的技巧，让当事人做了妥协。其实这里有很大的运气成分。在这个案例中，隐藏在背后更深刻的矛盾一个都没有解决，当然有理由推测还会有更多的危机出现。”

“你说的‘更深刻的矛盾’指什么？”江医生继续追问。

我举例道：“例如，志强叛逆的行为模式与学校管理之间的矛盾；再如，朱先生教育孩子缺乏权威性与志强行为缺乏自律性的矛盾；再再如，中学生‘早恋’实际上已然是较普遍的现象，但社会上对这种现象在道德观上的认知相差太大；等等……”

下班了，我和江医生还在兴致勃勃地讨论着。我们都认为：过去，我们忽视了孩子的心理健康；现在，我们丢失了品行教育，这可能是更具灾难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