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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生活琐记 精选

已有 5070 次阅读 2009-7-5 23:48 |个人分类:未分类|系统分类:人物纪事| 童庆炳


    上初级中学,这是什么困难的事情吗?对现在的城里的孩子来说,那不过是命中就安排好的事情,不过是走路时抬一下腿上一个台阶而已。可是对农村的孩子来说,就不是什么抬抬腿的事情,特别是对过去的农村的孩子来说,要上完中学犹如一个老人登上摩天岭,那艰辛只有过来人才能体会。我能上完中学,然后又上完大学,然后又留校当大学教师,在我们村子的村民看来,是一个奇迹。我自己也觉得是一个奇迹。真不知是什么好运光顾了我,或是什么神灵护佑着我。
  我的家乡在福建西部的一个山区。那里同是九龙江和闽江的源头,可不是一般的山区。离我们村子不远就是深山老林。小时候,常坐在高高的石门槛上望着那面前的高高低低的、远远近近的、深深浅浅的、浓浓淡淡山峦,痴痴呆呆地想,山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呢?高楼大厦什么样?平原有多辽阔?大海有多深广?一切都像画片上那样精彩吗?我们这些山里的孩子能走出这重重叠叠的山,走进那精彩的世界,过另一种生活吗?我当时望着天空那北去的雁行想,这不过是梦想。可对孩子来说,谁没有梦想呢?
  那是 1949年夏天,我面临着能不能到县城去上初中的重大决定。按我父亲的意见,我根本不要去应考。全县考生有四百多人,可县中只能录取40人。十个人里“拔”出一个人来,拿父亲的话说:这跟考状元也差不多了,你是什么状元的料吗?他以为我去考也是白考,哪里能考得上呢?况且,我在家里是长子,家里困难,连下地的人都没有,就等着我这个劳动力成长呢!但在我的又哭又闹的强烈方式的请求下,父亲勉强同意我去县城应考。他的“同意”背后的潜台词是:反正你考不上,既然考不上,那么你就别无选择,只能留家安心务农了。
  考试的情形现在已经完全忘了。只记得发榜那一天,我和村里的几个同学站在中学旁边那当街那布告栏前,仰着头看那红纸黑字的录取榜。我是从后往前看的,因为我觉得我们村子的小学的教学水平无论如何比县城的、大乡镇的小学要差得多,我们的程度也比县城的大乡镇的考生也差一截,即使我们考取了也是靠后的。刚开始看,我的一个同村的小伙伴就嚷叫起来。原来我的名字竟然列在前面,是第三名。
  这一结果大大出乎我的意外,更出乎父亲的意外。他表面上也为我高兴,因为我的成绩给他在亲戚朋友的面前挣了脸,乡亲们纷纷以各种形式向父亲表示祝贺。家里也一片“喜庆”气氛。大家以为我上中学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唯有我心里明白,“喜庆”的背后说不定酝酿着一场“战争”呢!那年夏天,对我来说是太重要了。我拼命干活儿,想以此换取父亲的欢心,给我一个升学的机会。但是,在开学前几天,“战争”还是爆发了。父亲以家里实在无力为我筹措学费和家里实在缺少劳力为由,不同意我进中学。在这个时候,“放弃”似乎是最容易,也最稳妥,最顺应亲人之心。但我决不放弃。我知道跟父亲讲什么道理是没有用的。我的智慧告诉我,必须借助我的几个舅舅和姑姑的力量,让他们一齐向父亲发起最后的“进攻”。当然,“战争”以我的胜利而结束。
  我挑着铺盖卷终于走上了远离六十里山路的故乡,到神秘的县城里去读初级中学。接触与家乡的人与事不同的另一些人、另一些事情和另一个世界。校园是美丽的。教室是美丽的。知识是美丽的。老师是美丽的。同学也是美丽的。我只想用“美丽”这个词来形容我的新的环境。但我的中学生活还是太艰苦了。
  “吃”首先成为一个大问题。那时的县中吃饭问题,学校只提供一个工人、一口大锅和一个大蒸笼。每个想在学校吃饭的学生,每一餐需自己用蒲包装好米和一小罐子咸菜。系好的蒲包扔在大锅里,咸菜罐则放在笼屉上面。那个工人只管烧柴。开饭的时候,大家各自找自己的蒲包和咸菜。蒲包煮的米饭很香。咸菜也能下饭。这会有什么问题呢?我的家离城六十里,每当星期六下午上完课后,就需翻山越岭回家取够一星期吃的五斤米和一小罐子咸菜。虽然山高路险,但我和同村的三俩个小夥伴,凭着年轻的人的力气和山里人的吃苦精神,我们每星期六下午硬是用我们的光脚板,一次又一次杖量着那六十里山路。星期天上午规定要跟父亲下地劳动。等到下午三、四点钟,我们再带着米和咸菜通过那高高低低曲曲弯弯的山路返回县城。一路上小伙伴们说说笑笑,一点也不寂寞。要是渴了则有路边清澈的山泉,比如今的矿泉水还要甜美。这会有什么问题?问题在于我们带的米总是提前吃完,一到星期六就得整天挨饿,还要走六十里似乎是越走越长的山路。每次我又不敢告诉家里这个情况,怕父亲又在要不要上中学的问题生出枝节来。与上中学这样的大事相比,饿一天又算什么呢?忍着吧!
  “住”也有问题。中学没有小宿舍,就把一个空教室临时充当学生的宿舍。睡通铺。在一长溜木板上,一人分到不到一米的空间。就像罐头鱼那样,一个挨着一个。要是在冬天互相挤一挤倒也暖和,可是在夏天,天气热,蚊子多,又拥挤,你翻个身,踢了我一下,我翻个身,又把他踢了一下。半夜三更常被弄醒。更有那好事者拿一些活的蟑螂或死的蛇之类的东西,放在你的身边,惊吓得你又哭又喊。这时整个宿舍就像刚被捅的蜂窝,蜂涌动着嗡叫着。那真是“有趣中的恐惧”。我们就常年住在这“有趣中的恐惧”的宿舍里。
  老师很好。数学老师高而消瘦,但讲课总是慢条斯理、丝丝入扣。他提倡一个题目要尽可能寻找几种解法。印象最深的是“三角”课,老师像变魔术那样,用一把三角尺划来划去,就把一个公式和定律“划”得极为明白。我每次都觉得知识的百宝箱就在他那把三角尺中。语文老师长得很帅,白白的端正的脸上架着一副很洋气的眼镜。他上课时永远穿一套毕挺的西装。讲课细声慢语却娓娓动听。他总能在课文的一些细微处分析出丰富的内涵来。历史课老师是我们的班主任,他讲起历史来,总是给人以“不容质疑”的意味。因为他态度极为严肃,似乎从他口中说出的都是“确凿无疑”的。
  我的功课在班里名列前茅,几乎所有课程的考试成绩不是第一,就是第二,若得第三对我来说就是悲惨的失败了。
  功课好有什么用呢?在上完初中一年级后,我还是因家庭困难而休学了。这一次父亲发动的“战争”被他赢了。父亲驱赶我走上“柴路”。每天一担柴,挑回的柴要过称。要一次比一次多,是规定了的。也许我的上学梦就这样结束?但我学习的心不死,从内心积聚着力量,在经过半年“柴路”的磨炼后,又一次与父亲发动了一次“战争”。在复学后,我知道我没有上“普通高中”的命,在初中就要毕业、父亲在家里急切等我这个劳动力的时候,我偷偷报考了吃饭、住宿不要钱的“龙岩师范学校”。
  1952年初秋的一个日子,一个十五岁的孩子,穿着一件过短的褂子,肩上是一根扁担,扁担的一头是小小的铺盖卷,一头是一个藤箱子,向一个更远的更陌生的地方,甩开了他的步子。他父亲无可奈何地望着这个孩子的背影离开了那个山村的小路。
  那时路边的枫叶还没有红,但满山遍野各种有名或无名的花都热烈地开着。
                            1999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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