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1984》,也想看看时下流行的《1Q84》(村上村树),无意中看到些关于译者的争论。大概有两家,一家的译文很流畅,一家的译文很忠实——为什么要把流畅与忠实对立起来呢?如果只能以牺牲忠实来流畅,那就不是翻译;如果为了忠实而连流畅的中文都写不出来,给谁看呢?从我看过的一些译品说,读起来辞藻华丽的有很多是译者的自由发挥,一个简单的词儿会译出一串四字成语——所以我常说,翻译要少用中文成语,特别是那些有典故和特殊文化联想的成语;而读来不太流畅的,往往拘泥于原文,拿英汉词典的解释当翻译——所以我又说,翻译不能用英汉词典。
总之,翻译是费力不讨好的事儿,译品本身不论多么好,在原文面前,就只能当小学生,当文盲,当叛徒。所以, 做翻译要像做贼一样心虚;译文大概只能“大胆地”面对不懂外文的读者。1600年前的佛经翻译家鸠摩罗什就说过,把梵文译成中文,“虽得大意,殊隔文体,有似嚼饭与人,非徒失味,乃令呕秽也。”比他大30岁的道安说得好听些,说译文“皆葡萄酒之被水者也。”(《出三藏记集序》)
钱锺书先生在《林纾的翻译》(见《七缀集》)的开头,在《管锥编》里,都有说翻译的妙文,我就不抄了。下面是偶然看到的几个小插曲:
《圣经》以“钦定本”(King James Version, KJV, 1611)为标准,可Dublin大主教Richard Whately(1787-1863)就警告过大家,那不过是翻译而已:Never forget, gentlemen, never forget that this is not the Bible. This, gentlemen, is only a translation of the Bible.(见Henry Solly (1813-1903) These Eighty Years, 1893 Volume II, Chapter 2)。
大诗人Alexander Pope(1688-1744)翻译了Iliad,想请大学者Richard Bentley(1662-1742)替他说几句好话。Bentley回答:“It is pretty poem, Mr Pope, but you must not call it Homer.”【Pope后来在Dunciad里也揶揄了B,算是报复了一回。】我想,Fitzgerald译鲁拜集,也担得起这个“评价”。诗人兼批评家的Mathew Arnold(1822-1888)就说,Bentley的话,“判定了Pope的罪名,无论他的文体是如何有力与可爱!”(《评荷马史诗的译本》)
如今我们拿徐梵澄译尼采《苏鲁支语录》(Also Sprach Zarathustra,现在通行译法是《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当样本,可林同济先生(1906-1980)早在1939年就发表文章(《今日评论》),痛批徐梵澄和萧赣的两个译本:“我读到两页,便觉来势不对。读到约三页,手足不安。读到第四页第五页,不禁推案而起,晓得这位梵澄先生是已把尼采扑杀了!把萧本翻开,心中不免充满了疑惧。阅罢几节,果然也是同丘之貉。分明满纸黑白,都是琳琅中国字。只是诵将下去,如听梦人呓语,不知用的是何国文,说的是什么话。”
傅雷的翻译是“碰不得”的,他自己就不许别人改。可《约翰克里斯多夫》的第一句,“江声浩荡,自屋后上升”,就被许渊冲先生批评。仔细想想,搭配确实有点儿“不伦”。我看他翻译的罗丹论艺,与英文版对不起,猜想与法文本大概也有“对不起”的地方——当然,法文未必就比中文更亲近英文。
再看一个例子。我有三个《堂吉诃德》的中译本——它们都可以“大胆面对”我们,因为我们不懂西班牙文。只看开头一句:
1) 悠闲的读者:无须我赌咒发誓,你一定会相信我真心希望这部作为智慧产儿的著作能够尽可能地完美、典雅而精深。
2) 悠闲的读者,作为自己智慧的结晶,我自然希望这本书像自己的孩子那样尽善尽美。
3) 清闲的读者,这部书是我头脑的产儿,我当然指望它说不尽的美好、漂亮、聪明。
“无须我赌咒发誓”,我相信前两个译文肯定更“忠实于原文”,可连中国话都没说好。“完美、典雅而精深”能用来形容“产儿”吗?况且,没人相信作者希望它“典雅而精深”。“尽善尽美”当然也不是形容孩子的词儿;“智慧的结晶”,是不是太“正经”了呢?另外,像“作为……”之类的话头,也是官样文章的套话。看来,前面这两个“后来”译本,并没有“居上”。译者可能精通外文,却似乎不懂小说的文体,或没有那种文体意识。如今好多小说的译本,都是千篇一律的“字典腔”,大概因为译者主要是学外文的,而忘了生活的中文。
我还有两个英译本,其中一个对那三个形容词的翻译是:to be the most beautiful, the liveliest and the cleverest imaginable. 都是很简单的字眼儿 。从这儿也看到,3)没有把“想象”译出来,也有点儿遗憾。《堂吉诃德》的妙处就在它的“奇情异想”。另一个英译本难找了,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