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园二校门是清华大学历史文化的核心精髓区,与二校门南向隔桥相望的古老建筑群,即1920年代建成的南院教职员住宅。今天的任何时节这里都不乏聚集流连的各类参访者,脚步匆匆,心意拳拳。参访者时常在南院树荫下休憩,或入纪念品服务部购物,但眼前这些沧桑老宅的内涵与意趣,无人介绍,鲜为知晓,因此难以唤起拳拳心意参访者的感动。让我们从照澜院1号赵元任故居说起。
1981年6月,侨居美国四十三年的赵元任,在回国访问到达北京的第四天,独自一人悄然来到清华园,长时间在曾居住过的老房子——照澜院1号和2号之间徘徊,回忆故园,深情留恋。他说:“去国不久的人,不懂得思恋故土的深情!”面对热情送行的友人,他频频地说:“我还要来的,我还要来的……”清华园照澜院1号故居,凝聚着赵元任对故国故园最深的眷恋。
初居学务处
赵元任(1892-1982),祖籍江苏常州,出生于天津。中国现代语言科学的创始人,中国近代音乐先驱,中国科学社的创始人之一,清华国学研究院四大导师中年纪最轻的一位。赵元任与清华有极其深厚的关系。1910年7月,他考取清华学校的前身——游美学务处第二批庚款留美生,在被录取的七十二人中成绩名列第二。同年,与胡适等人同船赴美国康乃尔大学学习数学,1914年获学士学位。1915年考入哈佛大学,1918年获哲学博士学位,次年受聘为康乃尔大学物理学讲师。1920年赵元任回国前,有许多地方向他发出邀请,但他毫无犹豫地选择回到母校。
去国十载重返清华,据他在自传中记载:“我在清华西偏院的西南角,称为学务处的建筑,找到一间房间。后来有人告诉我,那间房间是个幸运房间,任何单身汉住在那里,不久便会结婚——我也不例外。”赵元任第一次在清华担任教职时间很短,所教授课程如其所述,“最初我本定教代数和英文,以后教务长赵国材要我改教中国史和哲学,最后决定教心理学和物理。”不久,梁启超、张东荪领导的进步党邀请英国著名哲学家罗素访华,并在国内特别成立了“讲学社”,请赵元任为罗素访华做翻译,“(当时的清华)校长金邦正同意将我‘借与’讲学社一年,于是我便从清华搬进城内。……我请我的朋友王赓在我离开清华期间,用我的讲义大纲,代我授课。”接下来的1921年6月,赵元任与医生杨步伟女士,以冲破传统、勇于创新的精神,实现了20世纪初中国“新人物的新式结婚”。二人随即同往美国,他任哈佛大学哲学讲师教职。
中国语言学之父
1925年,清华国学研究院正式成立,赵元任与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一起,受聘为国学研究院导师,当时他只有33岁,是其中最年轻的一位。这次受聘清华,他携全家住进南院(即照澜院)1号——新落成不久的教授住宅。
南院1号由北、西、东三座建筑组成,半开敞式风格,而非中式围合的院落。正房前檐出廊宽敞,面向树木茂密的小路。因为房间不足以容纳赵元任所有的藏书,当时住在南院2号尚未成家的陈寅恪,将2号的住房匀出一半给赵家,解决了教授书斋逼仄的“燃眉之急”。陈寅恪初到清华时,用餐一度在赵元任家,佣人也由赵家负责。为催促陈寅恪留意自己的婚事,热情爽快的杨步伟女士曾开玩笑说:“你这样下去总不是事!”陈则笑答:“虽然不是永久计,现在也很快活嘛!有家就多出一大堆麻烦来了。”赵元任说:“不能让我太太老管两个家啊!”朋友深情,溢于言表。
赵元任在国学研究院讲授方言学、普通语言学、音韵练习、中国音韵学、中国乐谱乐调、中国现代方言等课程,并指导学生从事研究。同时兼任哲学系教授,讲授论理学课程。著名语言学家王力(字了一)就是他当时指导的学生,王力在清华大学校庆70周庆座谈会上发言时说:“赵元任可以称为中国第一代语言学家,我学语言学是跟他学的,我后来到法国去,也是受他的影响。”王力牢记导师“用铅笔小字作眉批,专找我的毛病,其中最严厉的一句批评的话,就是‘言有易,言无难’。这六个字后来成为我的座右铭。”
他到江苏、浙江、江西、湖北、广东等地考察方言,1928至1929年先后完成著作《现代吴语的研究》和《广西谣歌记音》。作为中国语言科学的创始人,北京大学教授罗常培在30年代这样评价赵元任:“他的学问的基础是数学、物理学和数理逻辑,可是他于语言学的贡献特别大。近三十年来,科学的中国语言研究可以说由他才奠定了基石。因此,年轻一辈都管他叫‘中国语言学之父’。”他具有多种语言天赋,运用多国语言如同运用汉语方言、普通话一样细致自如,如其自述:“在应用文方面,英文、德文、法文没有问题。至于一般用法,则日本、古希腊、拉丁、俄罗斯等文字,都不成问题。”
巧手操琴 莺歌唱谱
赵元任所学是数理专业,但他兼通乐理。作为中国近代音乐的先驱,他从未间断过对音乐的钻研。南院1号时期,1925年他在清华教过一年西方音乐欣赏课,集合师生组织“琴韵歌声会”,为“振兴戏剧社”改译并导演西方幽默剧《三角》,每句台词都有他注明的发音与声调。当时,他的几位好友刘半农、胡适、徐志摩都在写新诗,赵元任以新诗作歌词,尝试用新掌握的现代音乐技巧歌唱新诗,或创新中国传统曲子,赋予民族传统歌曲以新气象。他创作的“劳动歌”、“尽力中华”等音乐作品,大部分收录在二、三十年代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新诗歌集》和《儿童节歌曲集》中。1936年,他在百代唱片公司灌制自作自唱的歌曲“教我如何不想他”,雅俗共赏,至今仍深受喜爱。
任教清华学术事业的不断进展,加上充实而安适的生活,时常激发赵元任多方面的才华与创新的禀赋。在南院1号,他还创作了庄谐并重的格言体哲理语录——《语条儿》,1926年5月在《清华周刊》刊出,称作“赵语录”。18条语录,短小别致,语意精辟,诙谐中蕴含深邃的哲理:
“笑话笑着说,只有自己笑。笑话板着脸说,或者人家发笑。正经话板着脸说,只有自己注意。正经话笑着说,或者人家也注意。
现在不像从前,怎见得将来总像现在?
肚子不痛的人,不知道有个肚子;国民爱国的国里,不常有爱国运动。
要改一个习惯,得拿上次当末次,别同它行再见礼。
节制比禁绝好,禁绝比节制容易。
要作哲学家,须念不是哲学的书。
有钱未必有学,可是无钱更求不到学。
物质文明高,精神文明未必高;可是物质文明很低,精神文明也好不到哪儿去。
没有预备好“例如”,别先发议论。
凡是带凡字的话,没有没有例外的……”
赵元任夫人杨步伟医生,作为当时的极其开通而活跃的文化人士,在清华园和北京市内积极宣传节制生育,为清华妇女会、教职员会、母亲会和北平市女青年会、妇女会做演讲。她还与几位教授夫人组织“三太公司”,在家中教授附近女子做各种手工,还在南院门外、校门对过的桥头开办了小型公共厨房,“生意茂盛,本钱干净”,积极传播清华园的生活新风。1932到1933年,赵元任转任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研究员兼语言组主任,但仍然在清华兼课。同时,又被清华大学借去接替梅贻琦担任清华留美监督处主任的职务,完成监督处最后一年半的工作,梅贻琦则回国正式接任清华大学校长。在“欢送赵元任先生”一文中,清华学生们略带调侃地表达了对赵元任夫妇在清华园营造多彩学术生活的留恋:“先生学问渊博,名震中西,对于语言学一门,尤多研究,既善论理堂上催眠,复精小桥食社调味,巧手操琴,莺歌唱谱,是以耳目口鼻,皆不能忘先生。”
教我如何不想他
1938年后赵元任一直侨居美国,历任耶鲁大学访问教授、密执安大学语言研究所教授、加州大学教授等职。“他对哈佛及美国中文教育的贡献亦有目共睹。他对音位学理论、中国音韵学、汉语方言、语法,均有精湛的研究。他的许多专著,包括1968年出版的《中国口语文法》(英文)均是特别之作,被誉为本世纪语言学范畴内最重要的著作。”
离别祖国四十余载,故园难忘。清华校友聚会,他每次必定参加,并且每次都要唱起校歌“西山苍苍,东海茫茫,吾校庄严,屹立中央……”,唱起他自己谱曲的“教我如何不想他”。他深情地解释:“‘他’可以是男的、女的,代表着一切心爱的他、她、它。歌词是刘半农当年在英国写的,有思念祖国和念旧之意。”1979年,清华大学校长刘达访问美国,赵元任曾数次高歌此曲,忘情地说:“你们是真正清华园里的人!”寄托了对20年代清华园生活的无限怀念。
1973年和1981年,赵元任携家人两次回国,几乎全部的日程都用来“寻故”——故园、故乡、故校和故知。1981年6月中旬,他在北京、南京、上海及故乡常州等地先后停留一个多月。当年适值清华大学七十周年校庆,赵元任刚到北京的第四天就来到清华,由时任校长刘达和梅贻琦夫人韩咏华陪同重游清华园。应大家要求,他歌唱了保留曲目“清华校歌”和“教我如何不想他”。但是几天后,他却支开亲属及各路陪同人员,独自一人再次来到清华园照澜院1号故居前,出现了开头讲述的深情一幕。据王力先生讲,他那时已有回国定居的打算,清华大学也为此做了安排。但这一切都未来得及实现,1982年2月24日,他以89岁高龄长逝于美国麻省剑桥的黄山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