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一度的清明节了，还是一个威海的网友聊天时提醒我的，这个节日让我想起我去年去世的爷爷。

??爷爷叫陈河常，他的弟弟叫陈路常，都是“常”字辈的，和爸爸这一辈的名字不同，爷爷的辈分放在名字的后面。看来，曾祖父在为自己的儿子起名字的时候并没有多费心思。记得在我上初中的时候，爷爷去看在那个学校做校长的父亲，恰巧父亲出差了，我陪爷爷说话，吃饭，晚上睡觉的时候他还对我说，除了名，他还有字和一个号呢，然后就说了一下，我却没有记住，心里还笑话爷爷，怎么还象古人似的，要什么字和号呢，而且自己还记得这么清楚——那时候的自己真小。

??爷爷去世时我却不在家里。年前，妻子从香港回来过年，在北京停留不多久，就要返回香港，所以我们就没有回家，结果3年来没有见过爷爷的我就没能见上他最后一面。这几年因为我的事业需要自己不断地颠沛，虽然说不上流离，但是因为是刚刚要从一无所有到有些好的变化，心里不敢马虎，即使回家，也只是在父母家里呆一到两天，再匆匆返回北京。哥哥曾经说让我回老家去看看爷爷奶奶，因为再不去看，以后就很可能看不上了，当时没有太留意，结果没有想到一下子就成了阴阳相隔，想着记忆中爷爷那勾偻着的背影，泪水不自觉地涌上我的眼帘，模糊了视线，这就是割不断的血缘吧。

??爷爷和奶奶是两个性格完全不同的人，奶奶是个极端要强的女人，而爷爷恰恰相反，是个不愿意创业的男人，如果象现在这样能够有自由恋爱的机会，我想爷爷和奶奶是没有机会在一起的，那么就没有我们这一家了。奶奶直到现在还经常埋怨爷爷不知道置业，非但自己过的并不体面，而且也没有给儿孙留下什么东西。爷爷的态度就是这些身外之物是不需要的，在这个问题上，爷爷非常看得开，正如佛经上说的，“有求皆苦”，所以爷爷是个很快乐的人，活到了88岁。

??奶奶后来对爷爷的嫌弃到了无法和他一齐住一张床的地步，不过爷爷并不在乎，仍然过的很快乐，哥哥说，爷爷弥留之际，却很清楚地问左右的儿孙，“你奶奶呢？”当时奶奶去了梁山县城的姑姑家，不可能回来，也许没有打算回来，我想，爷爷也许在那时候对奶奶的思念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以至于只是想到了奶奶，希望看着她在身边才能放心地离开这个世界。

??爷爷不能算是个完整的农民，奶奶说本来我们家原来是完全有可能比较富的，结果爷爷非但不创业，也许还有些败家的行为，所以解放后也只能是划了个贫农，而我的姥爷则是个非常过日子的人，我妈妈家的成分就是上中农，我最初在填各种和家庭成分有关的表格中，填贫农的时候觉得还是很光荣的，等长大些，国家也不再象以前那么重视成份时，就觉得贫农还是很没有面子的，就有时填妈妈家的中农。

??听父亲说，解放后爷爷还作为农村的工商业户当过乡里的售货员，那时候的售货员和现在不同，其实有些货郎的意思了，因为农村都很穷，没有必要每个村都需要卖东西的，所以爷爷的工作就是流动的，等爸爸在小镇上有了一定的地位和影响，还去后来的供销社争取过爷爷的待遇，后来争取到供销社给爷爷这样的情况每年不到200元钱，也就是个意思吧，爷爷一方面觉得自己从前的工作没有白做，另外也觉得自己的儿子有本事，为他争取了体面，心下很是高兴，我想，按照爷爷的脾气，也肯定有在街坊里舍张扬的情况。

??其实爷爷的性格应该是属于非常外向的那一类，80多的人，一次和邻居的老头争执，那个老头说到自己的儿子是什么什么干部，我爷爷也当仁不让，说，我儿子还是校长呢，那是觉得自己的儿子相比要强了，最后两个老头还差点要拼棍子，都这么老的人了，脾气却是不能压制的。我曾经给我的小侄子买过一个吹塑的猪八戒玩具，个头很大，后来被爷爷看到，坚持要自己玩一阵子，好象我的侄子开始还很不愿意，后来在我母亲的劝说之下，也就把这个乐趣送给了他的老爷爷，而爷爷则很有些兴奋的架式，还把这个1米多的猪八戒拿到街上玩过。

??因为性格外向，所以爷爷特别喜欢凑热闹，快七十岁的时候，爱上了看戏。我们都觉得，既然你的眼睛有白内障，看不清楚，就老老实实在家里呆着吧，可是爷爷总是口里答应，从来不去实施，自己又偷偷去看戏去了，结果一次看戏后晚了回家时看不清楚，从一个坡上直接跳了下去，还好的是，摔得不厉害，但是也很是在床上呆了一段时间。家里人说，这以后可不要再去了吧，爷爷说，不去了，不去了，但是身体好了以后仍然是照去不误。我还很困惑，干吗爷爷非要去看那些露天的戏啊，想听用收音机就是了，但是父亲说，其实爷爷也很寂寞，虽然在家里有吃有喝，但是儿女们都各自有自己的事情，他也就只有在看戏的人群里寂寞会消减些吧。

??1997年过年的时候，我回了家，那一天也是镇上有戏，爷爷去看，看的时候觉得身体不舒服，就抓紧去我家，但是挪到胡同口了，却怎么也走不动了，想迈脚，脚却不听使唤，幸好我母亲刚刚出来，抓紧招呼我那来走亲戚的姐姐，一起推着三轮车把爷爷放在上面，在屋里暖和了很久爷爷才缓过劲来。妈妈觉得那次够危险的，爷爷自己当时已经也不会说话了，幸好他也接近家了，想来爷爷已经做了最大的努力了。

??爷爷去世的时候，他的弟弟，我的二爷爷已经去东北四十多年了，两兄弟很久没有见过面了，想来我二爷爷也八十多岁的人了吧，在十多年前，哥哥曾经和二爷爷家通过信，后来因为觉得没有什么话说，通信就暂时中断了。在十多年前，哥哥曾经和二爷爷家通过信，后来因为觉得没有什么话说，通信就中断了。二爷爷的出走东北和奶奶有着直接的关系，二爷爷本来就不是个本分的庄稼人，天天做的事情都是基本和农活没有关系的，再加上他没有我爷爷的好脾气，什么都在意，而我奶奶则也是个个性很强的人，所以不久就闹了矛盾，而且这矛盾越来越大，最后年青气盛的二爷爷带上自己的一家人选择了出走东北，而后很久没有和爷爷联系。爷爷和我们谈起这件事情的时候，总是说，你奶奶和你二爷爷两个人属相不合，所以老是打架。然后嘿嘿一笑，我想那笑声里是藏着苦涩的，我知道爷爷同时作为哥哥和丈夫的痛苦，两边都是亲人，都是需要爱护的，这事当时肯定让他伤透了脑筋。把矛盾的根源归结于属相不合，爷爷也是不想再回忆那些不愉快的岁月吧。

??奶奶的脾气也使得她很难处理好家里的各种关系，包括和我老奶奶的婆媳关系，在我印象里，老奶奶一直一个人在另一个小村居住，我学前的时候，妈妈还带我和哥哥一齐去看过她，那时候非常穷，以至于她要特地去邻居家借了两个鸡蛋炒给我们吃，也许炒的太咸了，我在回家的路上跟妈妈说要喝一桶水，且坚持妈妈自己应该喝一缸水才能解渴。

??老奶奶再不能一个人独自生活的时候，爷爷把她接回了家，每天亲自端水送饭，直到老奶奶去世。想来爷爷虽然不是个细心的人，也应该是个孝子了。

??前面说过，爷爷的眼神不好。在他最初得白内障的时候，爸爸曾经带爷爷去看过，医生说老年白内障，没有什么好的方法治疗，动手术的意义也不大，我想这也是爸爸很大的遗憾，也就安慰爷爷说，毛主席晚年也是这个毛病，也是不好治。好在爷爷是个豁达的人，对于这个让人无可奈何的老年病症提起来就说，毛主席他老人家也这样啊，以求自我安慰。后来我的表弟上了山东医科大学，学的临床，我们整个家族都很高兴，觉得有个大夫，自己有了问题也可以找着人了，不用再象以前那样，去低三下四地求人，我不知道爷爷是否也对自己的眼睛抱以了希望，反正他对外孙的出息也是非常兴奋的。

??爷爷也看书，我上大学的时候，爷爷多次和我说，那天我能不能给他买一本《我的前半生》，他把“我”字读成陕西口音的“e”，让我觉得很好笑，我问爷爷，你真要看吗？因为我怀疑爷爷是不是只是说说而已，后来爷爷又给我说过一次，我还是没有在意，后来我发现爷爷有了这么一本书，我还以为他借谁的呢，结果是他自己去镇上买了一本，当时的我还要和爷爷抢着看呢，爷爷倒是同意借给我，但是小心翼翼地告诉我一定要保存好，过了两天，爷爷可能还是觉得不放心，就找个借口把书拿回去了。让我觉得爷爷怎么这样，不就一本书吗？现在想起来，觉得非常亏欠爷爷，连他买本书的愿望自己都轻易地蔑视了，更别说真的去给他买一本，现在再想去买却已经来不及了。写到这里，泪水再度涌出我的眼框。

??爷爷有三个孩子，大爷，父亲和姑姑，我大爷原来曾经上过师范，也是个文化人，但是后来他主要由于种种原因而没有继续从事教师工作，成了一个农民，然后就娶了邻村的我大娘，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日子过得非常一般，有时候甚至有点艰难。而对于自己孩子的生活，我爷爷基本是不管的，也许并没有能力去管，实际上，即使具备这个能力，我觉得爷爷也会心不在焉的，非但如此，爷爷有时候还不断地去学校里，有时到我家去，不去我家的时候则去学校周边办的一些店铺去聊天，吹牛的事情是肯定的，想来占些小便宜的事情也是有的，那感觉应该是“我是校长的爹，老太爷”的意思了，这令我爸爸非常苦恼，但是对于自己的父亲，却又是没有办法。

??我姑姑则在梁山的一所中学当老师，她的工农兵大学生的机会也是我爸爸动员所有可能的关系挖来的，后来找到我姑父的过程，也基本是在我爸爸的全程监控下完成的，其实这些应该都是我爷爷的事情，也许由于这个原因，爷爷对我爸爸除了觉得骄傲，也许也有敬畏的成份了。

??在我的印象里，好象爷爷从来没有年青过似的，实际上，在我的孩提时代，爷爷也才60岁左右，今天的部级干部在这个年龄还不需要退休呢。我都忘了那是哪一年了，我跟着爷爷去姑姑家，那时候表弟还没有出生，有一天爷爷带我出去玩，到了新华书店，我缠着他买东西，他很不情愿，就买了副石膏的象棋，当时可能不到2毛钱吧，这副象棋让我玩了很长时间。那天，爷爷还带了去了我姑夫的姐姐家作客，那是我第一次到了高层楼房里，好象有六层吧，我还在阳台上向外看了看，觉得很过瘾，那家的小男孩警惕地看着我，好在我是个怯生生的小孩，因为毕竟是第一到这么大的县城去啊，没有也不敢去动他的东西。现在想来，爷爷真够没趣的，那是个什么关系啊，就轻易地去人家家里吃饭，也不带东西，好在儿童时的我对这些没有感觉，只留下了楼真高的印象，现在想来还非常清晰。

??我爷爷去世是在家里，那是父亲1992年左右在老家盖的一座两层的小楼，当时也花了4万多块钱，几乎是我们家所有的积蓄了，本来是打算退休后回家住的，但是，由于父亲退休前又去县城里当了个教育局的闲差，工会主席，就一直没有住回去，而是先暂时住在教育局的一间办公室里，而妈妈则住在另外一个镇上的中学里，直到2000年作用才住进单元房，这样，老家的楼建成后就基本上闲着，大约95年的时候，我爷爷和大爷住的老房子却因为附近要建石灰厂要拆了，而我家的房子闲着也是闲着，爷爷奶奶和大爷大娘就搬到楼里，爷爷每天的事情就是吃完饭后出去找村上的老头玩，而奶奶因为讨厌爷爷的脏和邋遢，所以给自己做的饭和给我爷爷做的饭通常是不一样的，奶奶也坚决不和我爷爷一齐住，从常理来看，奶奶在这方面确是个很自私的人，她的自私后来发展到做了什么好吃的都不会考虑给我爷爷，因为爷爷的白内障和老顽童性格，看不见，也许看见了也不在乎。所以有时候我想，如果晚年的爷爷能够生活好一点，也许可以活到百岁呢。其实，奶奶也不是坏人，只是渡过了抗日战争，国共内战，然后是58年开始的3年人为灾害，文革等如此漫长的物资极度贫乏的时代，几乎是奶奶整个的人生的80%的时间了，自私的本性和要强的性格显得过份了一些就是了，而这样的习惯一直保持了下来。实际上，奶奶除了对自己和我姑姑比较有感情，对其他人的感情即使有，也是很少的，包括和她相濡以沫的爷爷。

??爷爷病危是在年前就知道了的，我大爷开始没有太在意，等发现有问题时抓紧去找我爸爸来，我爸爸然后张罗着去着医生，还好没有太大的问题，就委托医生每天去打吊瓶，我爸爸然后又回到了城里，过了年后，越想越觉得不对，然后又返回老家，开始在床前侍候爷爷的饮食起居，也许是父子间确实存在的感应吧，爷爷再过几天情况突然恶化，然后就离开了人世。我爸爸应该觉得欣慰吧，毕竟爷爷去世前爸爸一直在跟前。

??在我印象中，爷爷对生命的基本态度是随它去吧的感觉，现在看来也许有点老嘻皮士的样子，尽管有时候爷爷也不断表达对生命的留恋，记得他跟我说过，“现在的儿女都不象以前那么穷了，也希望老人活时间长一些”，话语里让我觉得很是沧桑，在爷爷73和84岁的时候，他还关照儿孙一旦要说他是74和85岁，对这两个数字的忌讳也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乐观的时候，爷爷说到自己百年后的事情，无所谓地让后辈一定要把遗体烧了，留把骨灰就行了，不愿意保留骨灰随便扔到哪里也没事，表现得非常现代，倒也符合他一贯的性格，可是在我家乡，土葬的陋习却一直存在，即使去火葬厂烧成了骨灰，也要再把骨灰盒放进棺材里，所以爷爷去世后被放进棺材埋到了地里。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很多年多过去了。爷爷，你在那边还快乐吗？希望你能永远象个老顽童一样。在这个怀念的季节，我情不自禁，带着泪光写了这篇文章纪念您，希望您能高兴。写到这里，泪水又在眼框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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