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代植物和壳斗科，是我的两个学术标签。所谓学术标签，就是提及某个研究对象或类群，就能与某人的研究工作相关联起来。我学术生涯的第一个阶段，是以现代植物为主，重点是壳斗科，主要是栎属植物的分类、分布和系统演化。第二个阶段是研究新生代植物，重点是新生代植物与地球环境的协同演化。我虽然发表了不少和壳斗科相关的研究论文，但相比之下，其影响力和成绩都稍逊于新生代植物的研究。然而，这并未减损我对壳斗科植物的喜爱。一直以来，我怀揣着一个心愿，那就是出版一本《Oak of China》的专著。

早年做壳斗科研究的时候，我便注意到南岭壳斗科的植物种类丰富，壳斗类型多样，内心一直渴望能前往实地考察。但由于种种缘由，这个愿望始终未能实现。2022年将要付诸行动的时候，疫情陡变，不得不取消行程。今年下半年，所著的《西藏新生代植物》顺利完稿，经过专家严谨评审后，我又进行了一轮细致的修改，最终在10月中旬将稿子郑重地交到了科学出版社。完成这项工作，我仿佛卸下了压在心头许久的一副重担，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于是，我请黄健帮忙安排了这趟期待已久的壳斗科之旅。

我们的第一站，是云南河口的古林箐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吸引我们到此处的，是一种叫做无齿青冈（Quercus semiserratoides）的壳斗科栎属植物。无齿青冈是壳斗科专家徐永椿教授建立的新种，我在标本上，首次认识了这个种。壳斗科中还有一个叫做半齿青冈(Q. semiserrata)的植物，这两种共同的特征是坚果呈长圆柱形，高3—4厘米，区别是前者叶全缘，后者叶的中上部具齿（图1）。1992年在墨脱考察的时，我和孙航爬溜索，渡过雅鲁藏布江后，露宿于江边。第二天早晨起来在江边捡到几枚坚果，马上认出这是半齿青冈或许是无齿青冈的种子，接着在悬崖边上找到了那株树，费了老大力气，采集到了标本，看到叶子，更加可以确定这就是半齿青冈，从那时起我一直想去看看活着的无齿青冈，进一步了解两个种的区别。

到达古林箐的那天晚上，下了一夜的小雨，使得林中的道路变得泥泞不堪、湿滑难行。在当地保护区人员的带领下，我们在密林中找到了两株无齿青冈，遗憾的是没有找到坚果。从叶的形态特征看，无齿青冈和半齿青冈还是有显著区别。同行的邓敏告诉我，她做无齿青冈相关类群的叶表皮形态特征和分子生物系统的研究，无齿青冈与半齿青冈在上述两个方面都是有显著区别的，无齿青冈无疑是一个好种。由此看来，无齿青冈是一个种群数量极少，且分布狭窄的亟待保护的濒危物种。

看完无齿青冈已经到了中午时分，大家在路边吃过一碗米线后，便匆匆赶往700公里以外的广西都安。此次去都安的目的是考察浙昆栎（Q. zhekunii）的分布和生境。浙昆栎是学生邓敏和黄健，以我名字命名的一个新物种。我这个“当事人”理所当然应该去看看“浙昆栎”。车子出了都安县城，往南行了不久，拐上了一条狭窄而崎岖的山道。这条山道通向弄温屯，“弄”在当地方言中是对峰丛洼地的称呼，屯是一个小村庄的意思。此处位于斯特地区，弄温屯坐落在圆形的峰丛中，被称为“天眼”村，这个不知名的小村庄也因此成为网红打卡地。

到达弄温屯，我们沿着“天眼”的峰丛，在岩石上艰难攀登。石灰岩峰丛上无路可走，需要手脚并用（图2），好在这里的峰丛不算太高，不一会儿就来到了山顶，看到了生长在石灰岩峭壁上的浙昆栎。我心情激动，和浙昆栎合影留念（图2），这是一种非常好的体验，我的学术标签，以这样一种特殊的形式被记录在了科学档案中。

拍照之后，我仔细端详浙昆栎，浙昆栎与其他栎属植物显著不同，它是身高5-6米的小乔木，叶片较厚，叶缘波状，叶面呈深绿色，叶背被暗金色绒毛，中脉粗壮，侧脉9对，平行排列，深陷于叶肉中，中脉和侧脉均在叶背凸起，与枇杷叶极为相似。这个季节稍微晚了一些，没有见到坚果，仅在地上捡到了两枚壳斗，壳斗碗形，壳斗的小苞片为卵状披针形，呈螺旋状排列（图2）。在栎属中，壳斗苞片的排列方式是区别栎属与青冈的主要特征，青冈的小苞片愈合成圆形，形成同心状的壳斗。浙昆栎长势良好，与其它一些生长在热带、亚热带的类群，在喀斯特地区相伴而生，它的周边不乏壳斗科的植物，如富宁栎（Q.setulaos）、细叶青冈（Q. myrsinifolia）、硬斗石栎（Lithocarpus hancei）（图3）。

令我欣喜的是在这里，在这里还看到了老虎刺（Pterolobium punctatum）。老虎刺是豆科植物，从果实上看，它更像槭树的翅果而不是豆科的荚果（图4）。众所周知，荚果是豆科植物的典型特征。正是因为老虎刺的这种非典型的豆荚，使我们能够从化石中将其准确的识别出来。作为一个新生代的古植物工作者，鉴定植物化石的重要手段，就是要尽可能多地掌握植物的这种非典型特征。

看罢浙昆栎，我们便赶往广西的金秀县。金秀位于大瑶山脉，县城为群山环抱，其实也像一个更大的“弄”，不过这里的山脉主要是由泥盆系紫红色砾岩、砂岩等组成，而广西都安一带组成喀斯特地貌的石灰岩是泥盆纪、石炭纪到二叠纪的碳酸盐岩。

在金秀我们拜访的第一个山是圣堂山，这里既是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又是国家级森林公园，还是5A级景区。圣堂山的植被是典型的亚热带常绿阔叶林，徒步登山道的两侧就有不少壳斗科的植物，大多数壳斗科的植物都是高大的乔木，虽说身处壳斗科的树林中，要看到枝叶果完整的壳斗科植物并非易事，很多时候要通过地上的落叶，树皮来确定树木大致的分类地位，再寻找可能采集到的标本。首先采集到具有叶和坚果的是大叶青冈（Q. jenseniana）（图5），接着又发现了硬斗石栎（L.hancei），鱼蓝石栎（L. cyrtocarpus）、鹿角栲（Castanopsis lamontii）和饭甑青冈（Q. fleuryi）等壳斗科植物（图6），仅见到了叶子，无缘见到坚果。

云海和万亩变色杜鹃林是圣堂山的著名景观，万亩杜鹃林每年5月为盛花期，花色随花期由红→紫→白渐变，蔚为壮观，深秋是无缘得见的。云海在圣堂山是常客，云雾在山间弥漫，远处的山峰，近处的树木在云雾中时隐时现，让圣堂山增添了几分神秘的色彩（图7）。

图7 广西金秀圣堂山的云雾

我在距离山顶还有几百米的高程停住了脚步，此时，膝盖也有些隐隐作痛，今天我已经看了许多植物和风景，就不必再去追求“一览众山小”的感觉了，留下力气和膝盖去走更多的路，看更多的风景吧。

次日我们去了金秀的盘王界，盘王界也属大瑶山脉，远远望去，整座山体酷似一朵含苞欲放的莲花。为游客修建的旅游栈道，为我们的植物考察提供了极大的便利。在密林中，树木茂密高大，反而不易观察和采集，沿着栈道盘山而行，许多生长的悬崖边的植物，就会出现在眼前，山坡上的植物在路旁也更容易观察和采集。

在盘王界，我们在石壁中看到了乌冈栎（Q.phillyreaoides）。这是一种常绿的小乔木，木材通常用于烧炭，叶片倒卵形，通常较小，表面发亮（图8）。乌冈栎分布较为广泛，从云南到日本均有分布，在砂岩形成的山脉中常常形成优势群落，在石灰岩地区也有分布，但是大多分布于土层较厚的区域。

盘王界的森林以亚热带常绿阔叶林为主，我们能看到的壳斗科种类有：大叶青冈、鱼蓝石栎、港柯（L. harlandii）、瘤果石栎（L.handelianus）、鹿角栲、罗浮栲（C.fabri）、钩栲、黧朔栲（C.fissa）、毛锥（C.fordii）和甜槠（C.eyrei）（图9），遗憾的是大多数种类都没有看到坚果。

图8 乌冈栎

壳斗科植物是北半球森林生态系统中的优势成分，壳斗科的坚果富含淀粉，通常淀粉的含量都可达30%—40%。这对人类来说是一笔宝贵的资源，有文献记载，美洲印第安人食物中，有21%是来自栎属植物的淀粉。壳斗科的坚果，除了富含淀粉外，还富含单宁，大多数种类不能直接食用。不过栗属（Castanea）的大部分种类和栲属的部分种类是能直接食用的，比如大家所熟悉的板栗。上面提到的甜槠，坚果也可以直接食用，在华中，华东的许多地方，甜槠和其他一些栲属的坚果被用来做豆腐，成为当地颇具特色的小吃（图10）。我在黄山脚下就吃过甜槠豆腐，味道相当不错。我曾在无量山看到老乡在收集薄片青冈的坚果，问了一下说是准备出口到韩国，韩国有一种特色的酒，酿酒的原料来自壳斗科的坚果。总之，森林淀粉包括了壳斗科、豆科等许多类群果实的淀粉资源，目前还没有得到充分的利用。

在考察植物的过程中，我们也被盘王界的美景所震撼，远处的山脉层峦叠嶂、连绵不断，近处的峰丛，、千姿百态，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图11）。每每在野外考察的时候，我都会由衷地感叹我所从事的工作。植物生长好的地方，大多数都被划为风景名胜区；化石更是遍及世界各地。正因为如此，我游历过许多名山大川，也到过许多人迹罕至的地方，饱览了祖国的大好河山，得到了比常人更多的快乐。

离开盘王界，我们又匆匆赶往下一个目的地——南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