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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觉得,每一代人都是时代长河里的一叶扁舟,被浪潮推着往前,有的顺流而下,有的逆水行舟。而60后这一代人,像是被历史格外眷顾的船夫,每一步都踩在了鼓点上,不早不晚,恰到好处。
我认识不少60后的同龄人,发现我们这代人身上总有一种独特的从容。这种从容,不是养尊处优的闲适,而是经历过匮乏,也拥抱过丰盛;承受过重压,也见证过解放之后,沉淀下来的一种生命底气。
我们60后这代人的童年,是在红旗与标语交织的单纯里度过的。物质是清贫的,精神却是饱满的。那时河水清冽,夏天一头扎进去,狗刨几下就学会了凫水,不像现在的孩子,在漂白粉味的泳池里报班学习。田野是无限的游乐场,上树掏鸟,下河摸鱼,功课的压力远不如帮家里割一筐猪草来得实在。我们读着《红岩》,唱着《学习雷锋好榜样》,脑海里构建的世界图景,是非黑即白,理想是具体而滚烫的——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那种纯粹的、近乎信仰的集体主义情怀,是刻在我们骨子里的底色,也是后来面对世事变幻时,最坚韧的底牌。
然后,时代的鼓点骤然密集。我们60后这代人刚步入青年,十年浩劫结束,高考恢复了。这无疑是改变一代人乃至一个国家命运的重槌。无数在田埂、在车间、在军营里未曾放下书本的青年,抓住了这根绳索。知识改变命运,在那时不是一句空话,而是一种汹涌的现实。听我一位同事讲,他当年在陕北插队,夜里就着煤油灯偷看残破的《代数》,收到录取通知书时,正在地里刨土豆。他说,那一刻的感觉,不是喜悦,是恍惚,仿佛命运之门在身后轰然关闭多年后,面前又裂开了一道光。我们60后这代人成了“天之骄子”,国家包分配,未来像一张铺开的蓝图,只等着我们去描画。
紧跟着,改革开放的浪潮席卷而来。80年代的中国,像一个刚刚睡醒的巨人,处处是生机,也处处是混沌。60后们恰好在这时走出校门,或进入体制,安稳度日;或纵身一跃,“下海”弄潮。那时候的“海”,水浑鱼多。政策宽松,市场空白,胆子比知识更管用。“倒爷”穿梭于南北,“星期六工程师”偷偷给乡镇企业解决难题,更多的人辞去铁饭碗,摆个摊子就能成为“万元户”。那种遍地机会的眩晕感,是后来被规则和巨头框定的市场再也无法复制的。他们这一跃,有的呛了水,更多的却真的捞到了第一桶金,奠定了此后几十年个人与家庭财富的基石。
及至新千年,我们60后这代人步入中年,知识、阅历、人脉都已积攒丰厚,顺理成章地成为社会的中流砥柱。政界、商界、学界,到处是我们这代人沉稳的身影。我们赶上了中国城市化与房地产的黄金时代,在房价尚未腾飞时安家置业,这份幸运,足以让后来在大城市里为一方蜗居拼尽全力的年轻人艳羡不已。我们60后这代人仿佛什么好事都赶上了:童年虽苦却无忧,青年有书可读有路可闯,中年有权有责有产,到了老年,退休金领着,兄弟姐妹多,儿孙绕膝,似乎可以安然谢幕,实践那句“少年不能有顺境,中年不能有闲境,老年不能有逆境”的古训了。
这么一看,我们60后确实是幸运的一代,是被时代选中的一代。我们这代人的个人叙事,几乎完美地镶嵌进了国家从贫弱到富强的宏大叙事里。
然而,事情总有另一面。这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幸运”,也带来了某种深刻的局限与后来的迷茫。
我们60后这代人的知识结构,常常带着狼吞虎咽的痕迹。青春岁月在动荡与重建中度过,80年代的思想启蒙如饥似渴,却难免囫囵吞枣。就像一篇网文上看到一段话,我们60后这代人的知识谱系,“成长阶段是一大片的荒芜和空白,然后80年代突然了了草草、密密麻麻、乱成一团补了一大堆人生作业。”这种先天的不足,使得我们中的许多人,在面对后来更为复杂、多元的文化思潮和知识体系时,显得有些力不从心,要么固守年轻时的观念,要么在传统与西化之间摇摆不定。
更深刻的危机,来自我们60后这代人步入晚年时的精神困顿。文档里描绘的那幅图景,读来令人心有戚戚:太多的60后,乃至70后,在享受了经济发展的红利后,已然“暮气沉沉”。我们这代人衣食无忧,有车有房,人生的重心迅速收缩回自己的小家庭,关心庭院里的花草胜过关心窗外的风云。我们60后不再学习,懒于拥抱移动互联网的新工具,激情消退,安于成为时代的“看客”。正如网上的那句网红警句,可谓一针见血:“未来最有可能成为垮掉的一代的是60、70后。”这里的“垮掉”,不是指物质的匮乏,而是精神的早衰,是“灵魂已经死亡,精神已死,只留下一个躯壳在人间”。
为何会如此?或许是早年的奋斗太过艰辛,使得安逸的晚年显得格外诱人;或许是“上有老下有小”的现实枷锁,磨平了再次出发的锐气;也或许,是我们60后那“步步踩在点上”的经历,无形中塑造了一种依赖时代潮流的惯性,当潮水方向改变,需要自己独立划船时,便感到了茫然与无力。
这便引出了一个耐人寻味的问题:当历史的聚光灯逐渐从我们60后身上移开,打在80后、90后,甚至00后身上时,我们这些曾经的“弄潮儿”,是选择就此沉默,退居幕后,还是能重新唤醒内心的激情,实现生命的“逆生长”?
答案,当然在我们60后自己手中。从网上看到山东籍的台湾老人赵慕鹤先生,75岁背包游欧洲,98岁获硕士学位,便是一个极致的榜样。人生从来没有统一的剧本,我们60后的幸运在于拿到了一个不错的开局和精彩的中段,但最终的结局是辉煌谢幕还是黯然离场,笔,依然握在自己手里。
时代确实在变。移动互联网、人工智能……新的商业奇迹和生活方式正由更年轻的一代创造。但这个世界永远需要沉淀下来的智慧、洞察世事的眼光和不为浮名所动的定力——这些,恰恰是历尽风雨的我们60后们所可能拥有的财富。关键在于,我们60后这代人是否愿意“跳出自己的舒适区”,打破“自我设限”,让积累的经验与新时代的浪潮进行一次勇敢的碰撞。
回望我们60后这代人,像一棵棵生长于特殊年代的大树,根系扎在贫瘠的土壤,却意外迎来了数十年的风调雨顺,得以枝繁叶茂。我们60后这代人支撑起了共和国大厦最重要的一段攀升期。如今,树已参天,有的依然在汲取阳光雨露,期待新的年轮;有的则似乎进入了生命的静默期,满足于已有的荫蔽。
评价我们60后这代人,不能仅看其幸运,也要看其面对幸运之后漫长人生的态度。我们这代人见证了历史,也正在被历史检验。我们60后的故事,一半是时代的馈赠,一半是自我的书写。而这未完待续的后半段,或许,比已然尘埃落定的前半生,更值得期待与书写。
时代的鼓点从未停歇,只是换了节奏。愿这些曾经的击鼓者,能再次跟上这旋律,不为引领,只为证明——生命的活力,可以超越年龄,可以逆流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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