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天上午,我第一次以“同行评审”的身份,走进了中文系一间中文语言课教室。
何老师是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 UBC )东亚研究博士,现在是惠特曼学院中文项目的终身副教授。平日里她主要做中国文学的教学与研究,但按照学院规定,每位已获终身教职的教授每五年要进行一次全面评估,其中一项重要环节,便是邀请三位同行入课堂听课,评估她的教学内容与方式。
原本她已约好三位同行,其中一位因时间冲突无法出席,于是邀请我加入评审。除了我在惠特曼担任图书馆馆长,与教学支持紧密相连之外,她还提到一个理由——我出生在中国,是中文母语者。在这样一堂初级语言课中,她希望有一位对语言与文化有直觉,又熟悉北美教育环境的同行在场,观察学生如何理解中文、如何在课堂中接触“真实表达”。
听她这么说时,我心里甚至有一丝惭愧。我自己是麦吉尔大学东亚研究硕士,研究生期间上过许多与文学、文本、文化与思想相关的课程:唐诗、文学批评等课程,这些内容让我沉浸其中。但语言课——真正从零开始、面对一二年级本科生的教学,我从未完整旁听过。过去总以为语言课是“基础”“直接”“容易理解的”,直到坐进教室最后一排,我才意识到:我需要补的课,是另一种教育知识与方法。
教室不小,虽然只有六位学生,大家半圆形围坐一圈,没有课桌,是开放式的布局。老师也不是站在固定讲台,而是随时走进学生之间互动。座位没有形成传统的“面向讲台”,而是一个半开放弧面,老师站在前方,距离学生不过一米。以我在大学体系多年观察来看,这种布局背后是一种明确的教学理念:语言学习需要眼神交流,需要每一个人都被看见;它不允许学生退居到匿名沉默的角落,也不允许老师躲在讲台和投影之间。
何老师走进教室,没有“教授式开场”,只是给每个学生发当天的讲义——一张图文并茂的中英文材料——同时逐一打招呼。她用英语确认当天的教学内容,然后自然地进入课程。她的节奏轻快,讲话清晰,所有中文词汇都嵌入英语叙述中,既不生硬,也不刻意——这不是沉浸式中文教学,而是一种“以学生理解为中心”的引导。
第一个词是“图书馆”。她在白板上写下“图书馆”三个字,转身问:“你们觉得这里的‘图’是什么意思?”语调轻轻扬起,显然知道这是一个能激发思考的问题。
一位学生试探说:“图是照片的意思吗?”语气里带着不确定。
何老师点头说 picture、image 是“照片”,但“图”的本意不是照片,而是“图画”“地图”。她一边说一边写出繁体“圖”。粉笔划在白板上,笔画显出她对结构的熟练。写完后,她问:“你们看,这个繁体字像不像一张地图?”
学生们真的凑过去看,他们的认真有点可爱。一个学生眯着眼看了看,然后摇头说:“不像。”(课堂上鼓励学生说中文。)那一下有点好笑——诚实、直接,没有为了迎合老师而说“像”。
于是何老师解释:古代城池多为四方布局,城墙围城,街道纵横交错,如果从空中俯视,繁体“圖”的结构就像一张“俯视图”——中间是路径,外面是轮廓。她说的时候不使用任何术语,只用一个生活化画面。学生再次看“圖”,这次他们真的看见了点意思,发出一声“哦——”。那是一种突然理解的声音。
趁着这个“理解窗口”还敞开,她补充了一个小典故:图穷匕见。她问有没有人听过,六个人都摇头。于是她用英语讲述故事:荆轲刺秦,献地图给秦王,地图展开到底(图穷),匕首显露(匕见)。她解释得很简洁,没有长篇历史背景,目的明确:让学生知道“图”不仅是画面,也可以是计划、策略,是“谋划之图”。这个故事本身比任何术语都更容易留在记忆里。学生睁大眼睛听,有人轻轻“哇”了一声。我坐在后排也忍不住笑——当年在研究生课堂上读《史记》,而此刻,这个故事真正“活”在一个语言初学的课堂里。
解释完繁体,她转向简体:“那为什么简化字里面是‘冬’?”她停一下,露出诚恳的表情,说:“我不知道为什么简化的时候选了‘冬’。”说得自然,没有试图编造理由。然后她说:“但为了记忆,你们这样想:冬天太冷了,大家到图书馆去看看书,很合适。”几秒后,学生笑出声。这种轻松记忆方式,比任何历史考据更符合初学者的需要。我意识到,关键不在“知识正确”与否,而在“能不能记住,愿不愿继续学”。
接着,她转向“来”“去”的方向含义。白板上写下两句:
妈妈问:“你假期回来吗?”
同学问:“你假期回家吗?”
她用英语解释两句的区别,让学生理解“回来”是 back home towards the speaker,是“回到我这里”;而“回家”是 go back home,不一定强调“到我所在”。她说的时候在空中比划:这里是“家”,这里是“母亲”,模仿母亲在电话里问“你回家来吗”;这里是“你现在所在的地方”,再让学生问同学“你什么时候回家去”。让学生明白:同样是“回家”,方向并不一样。这类抽象概念,往往在语法书上写得复杂无比,而在她那里,就是一条从地方A走向地方B的动作。
讲解完概念,她没有停留在语言层面,而是直接让学生行动——“现在,大家都到门外。”六个学生站起来走出教室。何老师留在教室,让两个学生陪她在里面。门关上后,她说:“在教室里的,对外面说‘进来’。”于是里面学生喊:“进来。”外面的人听到后推门进来。这一刻,“进来”不再是字,而是动作,是方向,是真实的交流行为。
然后她换规则:“在门外的同学互相说‘进去’。”于是外面的人看着门内,说“进去”。这一句话建立新的参照系——“去”不再是抽象,而是对空间的判断。学生进进出出,叫喊着“进来”“进去”,声音在教室回荡,像一场轻松的实验。没有人觉得尴尬或害羞。这就是语言课力量所在——当动作替代语法术语,语言变得自然真实。
回到座位,学生继续做“一起”的练习。她要求每人造一句话。于是出现:
“我们一起跳跳舞。”
“一起到图书馆。”
“一起去饭馆。”
“一起去咖啡馆。”
句子稚嫩,却足以表达真实场景。何老师顺势解释“馆”——图书馆、饭馆、咖啡馆。一开始是“饭馆”,因为“馆”从“食”旁,后来演变为某种“有功能的室内空间”。每一个字都被安放进真实世界,不再模糊。
整堂课里,六位学生都参与互动:有人举例,有人笑,有人盯着字形看,有人因为“突然理解”而眼睛亮起来。讲台与座位之间没有距离,何老师在每个解释点上都停顿几秒,等待学生“理解的音节”落下来。
我坐在后排,看着这一切,不断想起自己读研究生时沉浸在文本里的快乐——我们讨论意象、比喻、叙事、语境,而今天这堂课讨论的是“进来”“进去”“回家”。看似简单,却让我意识到语言教学背后是一整套“把抽象翻译为可体验过程”的能力。我忽然尊重起这种教学:它没有宏大叙述,却需要大量设计;它看似简单,却要把每一个概念拆成动作、视觉、声音、故事与联想。
课结束时,学生们要赶去其他课堂。我和何老师道别,回到图书馆。
走出教室的那段路上,我想到,这也许是对终身教授每五年进行评估的意义之一——它不是审查一位教授是否“完成任务”,而是给同行一个机会,看看彼此在教室里真正做了什么,看一看我们对“教学”的理解是什么。在这间小教室里,我看到老师把一个字变成一个故事,把方向变成动作,把学生的理解变成一次次“啊哈时刻”。这些微小瞬间,就是语言真正被学到的地方。
而对我来说,这堂课也是一次补课——一个中文母语者,一个东亚研究硕士,一个图书馆馆长对语言教学的重新认识,一次看到“教学行为本身”的机会。我明天还将继续旁听另一堂课,等听完两节,我会写出一份同行评审意见,也算是对一位教授真实教学努力的支持。
Archiver|手机版|科学网 ( 京ICP备07017567号-12 )
GMT+8, 2025-12-5 20:09
Powered by ScienceNet.cn
Copyright © 2007- 中国科学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