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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自然辩证法研究》2024年第11期,pp27-34)
作为社会意识的机械自然观
田松[①]
南方科技大学人文科学中心
深圳,518055
摘要:人文学术要面对文本,还要面对现实世界和个体的生命体验。个体可以直接观察和讨论社会意识。类比是人类原初的思维方式,延续至今。机械自然观就是把自然比做机械,它包括机械论、还原论和决定论三个层面,三者都源自古希腊。机械论哲学在十七世纪发展成熟,成为牛顿物理学-数理科学的认知基础。此后,数理科学获得了解释世界的话语权,又通过“科学的技术”极大地改变了物质世界,机械自然观成为社会意识的重要部分。工业文明-数理科学-机械自然观,三者相互加强。社会意识能够自我再生产。工业文明的基础教育以数理科学为基本知识体系,使机械自然观成为基本思维方式和基本价值观。机械自然观是全球性的环境危机和生态危机的内在根源。人类要走向新的文明形态,需要走出机械自然观。
关键词:机械自然观;社会意识;基础教育;人造空气;社会生活机械化;非机械自然观
中图分类号:
一, “人造空气”:一个思想实验如同牛顿把白光分解成光谱,18世纪的化学家如拉瓦锡(Lavoisier, 1743-1794)尝试分解空气,最先被确认或命名的是氮气和氧气。到今天,空气已经被完全分解。如果把“百度百科”作为当下公共知识的代表,则“空气是地球大气层中的混合气体,属于混合物,主要由氮气、氧气、稀有气体(氦、氖、氩、氪、氙、氡)、二氧化碳以及其他物质(如水蒸气、杂质等)组合而成”[[1]]。“百度百科”还给出了各种气体按体积的组分:氮气78.09%、氧气20.95%、稀有气体0.932%、二氧化碳0.034%、其它物质(包括水蒸汽和杂质)0.02%。就是说,空气可以分解为氮、氧、二氧化碳、水蒸气、稀有气体……;反过来,把这些气体按照各自的组分混合起来,就是空气。如同由白光分解出来的光谱可以重新聚合成白光。
现在作一个思想实验。从某地空气取样,送去作化学分析。高精度仪器可以分析出全部成分及其组分占比,获得一个成分与组分列表。然后,根据这个列表,去化工厂采购氮、氧、二氧化碳等各种气体,并按照配比,把它们混合起来,就制成了“人造空气”。
现在我向各位提出的问题是:你是否愿意在“人造空气”中生活?愿意生活多久?
一个小时?一天?一年?十年?永远?
二, 哲学的对象:文本与社会意识当下的人文学术是以文本的形式呈现的,但人文学术所研究的对象不只是文本。多年以前,我在一个讲座中谈到科学主义的意识形态,一位青年学者说,不存在“科学主义”,让我大为惊愕。经过讨论,我意识到,他说的不存在,是说“科学主义”这个概念在文本中不存在,或者在“经典文本”中不存在,柏拉图没有讨论过,康德没有讨论过,黑格尔没有讨论过……这又一次让我深切地感受到西哲之毒[[2]]。
在我看来,人文学术同时面对着三重世界:文本的世界、现实世界和个体的生命体验。人们习惯把文本作为哲学的对象,乃至唯一对象。但文本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从语言学的角度看,文本只是能指,如果没有所指,则能指没有意义。柏拉图的文本指向的是柏拉图对于他所处时代的看法,以及柏拉图本人的生命体验。康德、黑格尔依然。每个人都会面对他人的文本,但如果康德只是处理柏拉图以来各位先贤的文本,而不能面对他自己所处的社会现实,不能反观他自己的生命体验,他所生成的文本是没有生命力的。
文本生文本,现在连人工智能都能做了,并且会越做越好。
在这篇文章里,我所讨论的自然观,首先不是文本中的,而是当下社会意识中的。所谓社会意识,是当下社会中生活着的人们的集体观念。
我们每个人都是有独立意志、有感受力、有判断力的个体,我们能明确地知道自己饿了、冷了,也能明确地知道外面下雪了、刮风了;我们能够感受到他人的敌意和善意,也能够对他人的状态做出判断。社会意识中的自然观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文学者,应该能够通过外观内省,做出自己的判断,而不必向文本中寻求现成的答案。
观察自己的行为,反省自己的观念;观察他人的行为,反推行为背后的观念;观察社会现象,反推现象背后的观念。综合起来,就是作为一个个体所观察到的社会意识。
三, 类比推演,机械自然观的几个基本层面自然观,按照“世界观”的定义方式,应该是“对于自然的总的看法和一般观点”。然而,山川草木、江河湖海、日月星辰……大千世界如此纷繁复杂,如何能有一个总的看法和一般观点?
最简单最直观的办法是:打比方。
类比,是人类最原初的思维方式,至今依然存在于人们的潜意识之中,是人类思考问题的基本手段。类比,是用解释者相对熟悉的、容易描述的事物甲,去比拟相对陌生的、不易描述的事物乙。
因而,所谓自然观,就是你把自然比作什么。
万物有灵是人类共同的原初的自然观。这是把自然(物)比作人类自身,每一棵树,每一条虫都是一个生命,鸟兽草木,山川河海,日月星辰,都像人类自身一样,是一种生命形态。人以对待自身的方式,对待自然和自然中的事物。
所谓机械自然观,就是把自然看做机器。同时,也以对待机械的方式对待自然。
尼尔·波兹曼(Neil Postman, 1931-2003)认为,隐喻具有主动性,会自动推演。一旦把乙比作甲,甲的所有属性都会被比附到乙之上。比如说“作家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起初是赞誉文学具有精神属性,但继续推演,这句话还意味着,人类的灵魂如同机械零件,是可以加工的。再如把老师比作园丁,起初是想说,老师像园丁照料花朵一样爱护学生,但继续推演就会发现,园丁不只是浇水、施肥,还会按照自己的意志和喜好,去管理、控制花草,可以剪枝、也可以拨除……
进入工业文明之后,机械自然观逐渐成为社会意识。机械自然观是比科学主义隐藏得更深的缺省配置[[3]]。机械自然观包括三个维度,机械论、还原论、决定论,三者以机械论为核心,相互关联。钟表是典型的机械,而且是精密仪器,西方人把钟表作为象征,说“上帝是个钟表匠”。以钟表为出发点,不断推演,可以呈现机械自然观的各个层面。我在其他文章中[[4]]对机械自然观有过不同程度的梳理,这里作一个整合,归纳如下:
1,机器是物质的,没有自主意识,没有内在生命。机器没有内在价值,只有被人赋予的价值。类比之下,大自然是物质的,没有自主意识;大自然中的生命是物质构成的,也没有自主价值;大自然和大自然中的生命都只有被人赋予的价值。这些机械论的第一个层面。
2,机器是可以拆成零件的,零件是可以替换的。一块表坏了一个齿轮,只要把表拆开,换一个同样的齿轮,上紧发条,这块表就会继续运行。人们相信,这块表还是原来的表,而且被修好了。在这个类比中,整体由局部构成,局部可以组装成整体,这是还原论。同时,零件之所以能够替换,是因为零件可以复制,两个齿轮可以完全相同(同样的材料、尺寸……),乃至无法区分彼此。尽管在自然界中,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但是机器加工,是可以批量生产的。反过来,批量生产,全同复制,正是现代机器的特征。
3,整体可以还原到局部,宏观可以还原到微观。宏观微观具有一致性。物体的宏观属性可以从其微观结构得到解释。所谓全同粒子不可分辨,所有的电子都是全同的,所有氧分子是全同的,所有的水分子是全同的。自然这架机器看起来繁杂多样,拆解到原子层面,就只有一百多种不同的零件。再如,土壤可以还原为化学元素的集合,食物可以还原为营养素的集合,生物的宏观特征可以还原到DNA层面进行解释。
3,零件之间的关系是机械的。一块表换一个齿轮,只是换了这个齿轮,对其他部分不产生影响。其他齿轮不会因为它们与原来的齿轮相互咬合了很久,而拒绝这个新来的齿轮。零件之间的关系是机械的,这是机械论的又一个层面。
4,机械的运行是有规律的。人们相信,只要对钟表的每个零件进行研究,掌握每个部件的细节,可以对钟表的运行作完全确定性的计算——这是决定论。大自然,或整个宇宙,也是这样的机器:它的运行遵循着既定的、统一的物理规律;这些规律能够被人获知,并写成数学方程;这些方程是可以计算的;数理科学试图通过计算,对大自然进行准确的分析和预言。
5,机器坏了,是可以修的。这也构成了一个隐喻:大自然也是可以修好的。
上述机械自然观是对某一阶段某个社会的社会意识的观察和归纳。在工业文明的社会意识中,这种自然观是普遍的。
人造空气这个思想实验可以作为一个判断性实验,如果一个人毫不犹豫地表示,他愿意在人造空气中生活,多长时间都行,则可以认为,这个人是机械自然观的坚定持有者。
四, 从文本到社会意识当然,机械自然观不是凭空进入到社会意识的。从思想史的意义上,我们可以通过文本追根溯源。它的三个维度,机械论、还原论和决定论,都能追溯到古希腊。
古希腊第一哲人米利都的泰勒斯(Thales, ~前620-~前545)提出“万物起源于水”,要为繁复多样的大千世界寻找一个单一的、终极的起源。他的后继者阿那克西曼德(Anaximander, ~前610-~前546)和阿那克西米尼(Anaximenes, ~前585-~前525)分别以“无定”(apeiron)和气为起源。到恩培多克勒(Empedocles, 前490-前430)提出四元素说,天下万物都被还原为土、气、火、水,世界大大地简化了。[[5]]69 四元素说在欧洲思想中延续至今。影响更为深远的是其同时代的原子论,由米利都的留基伯(Leucippus, 前500-前440)和阿布德拉的德谟克利特(Democritus, 前460-~前370)提出:天下万物都是由小得不可再分的原子构成的,无论看起来多么不同,都是大量原子的排列组合。[5]72 到18世纪,约翰·道尔顿(John Dalton, 1766-1844)提出,每一种元素都有与之对应的独特的原子[[6]],原子从哲学理念变成物质实体,由一而多;19世纪,门捷列夫(Dmitry Mendeleev, 1834-1907)画出了元素周期表,物质世界这架机器被还原为一百多种原子。这已进入今天的中学教材。
机械论在米利都学派中也能找到痕迹。
在公元前6世纪,米利都的阿那克西曼德曾提出大地是一只自己漂浮在空间的碟盘,人类就住在它的平面上。天空中有许多火轮,我们看到的发光的天体其实是那些火轮上的空洞。布满星星的那只火轮离大地较近,而太阳火轮离我们较远。出现日月食是因为那些孔洞被堵塞了。天上那些火轮的位置遵从一定的数学比例。[5]75
显然这是一个机械模型。阿那克西曼德用自己熟悉的、容易理解的、简单的东西——一个机械,去类比-解释看得到摸不着的天。麦克莱伦第三(James E. McClellan III)评论说:“这个宇宙学模型值得注意的地方恰好在于它是一个模型,是对真实事物的某种简化和模拟,一个我们可以建构的类似物。”[5]75 古希腊哲人建构了一个又一个机械的宇宙模型,到托勒密(Claudius Ptolemaeus, 约100年—168年)至臻《大成》。
系统的成熟的机械论哲学在17世纪上半叶成型,伽桑狄(Pierre Gassendi,1592-1655)、笛卡尔(René Descartes,1596–1650)和霍布斯(Thomas Hobbes,1588-1679)各有专著,用机械论来解释自然、生命、人的知觉、乃至人的灵魂。对此,很多学者都做过梳理,这里借用科学史家玛格丽特·J. 奥斯勒(Margaret J. Osler)的文本。
在……把物质和运动确立为解释自然现象的基本术语之后,机械论哲学家们试图表明用这些术语可以解释物体的一切性质。从这个意义上说,机械论哲学充当着这样一种语言,它能够为一切实际现象以及可能存在的现象提供解释。[[7]]107
在他们的论述中,类比是频频出现的基本方法。奥斯勒说:“伽桑狄运用丰富的观察、类比、猜测和想象,试图表明如何只通过物质和运动来解释任何已知的现象。”[7]109
同时,在他们的机械论哲学中,都已经内涵了还原论和决定论。
决定论关乎确定性。确定性有两种类型:其一是“明天太阳是否依然升起”,其二是“明天你是否依然爱我”;前者关乎自然,后者关乎人事,两者对于人的心理都很重要,任何一种不能确定,心里都不会踏实。古希腊人对两者都有充分的讨论,表现为两个典型:其一是古希腊悲剧所表现的无可逃避的宿命,冥冥之中的命运之手,无可改变;其二是欧式几何所表现的强悍的因果关系和演绎逻辑,冥冥之中的自然法则,无可动摇。古人对两者并未明确的区分,刘华杰在最近的文章中,梳理了natural law这个概念从关乎人事的“自然法”到关乎物质世界的“自然规律”的转变[[8]]。
奥斯勒指出,笛卡尔等人的机械论哲学对17世纪下半叶的几位重要的“自然哲学家”罗伯特·波义耳(Robert Boyle, 1627-1691)、克里斯蒂安·惠更斯(Christiann Huygens, 1629-1695),尤其是艾萨克·牛顿(Isaac Newton, 1643-1727)都有影响,这几位也都发展出了自己的机械论哲学。甚至“机械论哲学”这个概念,竟是波义耳发明的。[7]112 这几位“自然哲学家”今天都以“科学家”而知名,而“科学家”这个说法要到19世纪才出现。
机械论、还原论、决定论,三者各有侧重,相互勾连,相互支撑;统而言之,命名为机械自然观。牛顿物理学完美地展现了机械自然观。太阳系是一个精致的机械系统,遵循着决定性的运动规律,这个规律能够表达为方程——比如平方反比的万有引力定律,人类可以通过对方程的计算,精准地把握这个系统,可以预言,可以回溯。比如精准地预言哈雷彗星的回归,能预言未来几年、百年乃至千年的日月食,也能反推N年以前的日月食。到19世纪末,物理学各分支力、热、电、磁、光等整合起来,构成了经典物理体系。从理论架构上,牛顿物理学是以欧式几何为模本的,其他自然科学分支又以牛顿物理学为模本。依此范式,自然科学各学科发展成为自成体系、互成体系的(数理)科学,构成了一套对于自然世界的完整的解释体系。启蒙运动之后,这套体系逐渐取代了宗教,获得了解释世界的话语权。
18世纪英国工业革命之后,人类进入工业文明,科学与技术联姻,在以往的“经验技术”之外,出现了“科学的技术”——由数理科学推导出来的技术,简称“科学技术”[9]。
19世纪的化学家李比希(Justus von Liebig, 1803-1873)主张把科学应用到社会生活,他有多项“某某之父”的称号,包括“化肥之父”。据说,有一次李比希参观染料厂,听到巨大的噪音。他被告知,搅拌的声音越大,染料的质量越好。李比希很快给出结论:重要的不是声音,而是搅拌铁锅产生的铁屑;因而,只要在原料里加一些含铁的化合物,不用高声搅拌,就能获得更好的效果。这个故事体现了还原论的胜利。李比希分析了植物和土壤的化学成分,他断定,土壤对于植物来说,重要的是其中的某些元素,比如氮磷钾。如果土壤中缺少这些元素,植物的生长就会受到影响。解决的方式则是,人为地在土壤中施加那些元素。这就是化肥的科学原理。[②]
随后,具体的某种化肥产品被发明出来,形成产业,一条“科技产业链”运转起来[[10]]。
在这个过程中,机械论哲学或机械自然观从文本中、观念中走出来,作用到现实的物质世界上;自然哲学家变成了科学家。反过来,只有把土壤解释为元素的集合体,化肥这种工业产品才能顺理成章地撒到农田之中。
科学不仅是解释世界的理论体系,还通过科学的技术,改变了世界本身。这种改变是每个人都能直接看到的,无需通过文本。化肥的成功会加强化学在社会生活中的话语地位,同时会使机械自然观进入社会意识。随着科学的技术一个一个被发明出来,越来越多的“科技产业链”覆盖到社会生活的各个角落,工业文明所到之处,科学主义成为主流意识形态,机械自然观成为社会意识的重要部分。
现实社会中,大多数人并未受过系统的机械论哲学教育,机械自然观却是他们的基本观念。他们的观念从何而来?一方面,一个人必然会受到所生存于其中的社会意识的影响,耳濡目染。另一方面,社会意识会系统地自我再生产。
基础教育(义务教育)本身也是工业文明的产物,是其社会结构的一部分,也必然会再生产工业文明的社会意识。工业文明基础教育的基本知识体系是以数理科学为核心的,在数理科学的传授中,会同时把作为其认知论基础的机械自然观传达出去。[[11]]12 并不需要系统地讲授机械论哲学。
20世纪下半叶,工业文明成为全球性的文明形态,以数理科学为核心的基础教育也被全球化了。基础教育建构(配置)了国人的三个基本:基本的知识体系,基本的价值观,基本的思维方式。其中,机械自然观既是基本价值观,又是基本思维方式,还是行动指南。[11]12
五, 机械自然观与社会生活之间的相互建构如前所述,自然哲学-数理科学,不只是解释世界的形而上体系,同时在这种解释的指导下改变了世界本身。
18世纪,拉·梅特里(1709-1751)提出《人是机器》,“身体不是别的,就是一架钟表。”[[12]]60 人体是机器,则人的器官就是机器的部件,比如心脏就是一个血泵。拉·梅特里还论证,人的感知、思想也都是人这台机器的功能。人是机器,是西医的认识论基础。“真正的医学也就在于此”[12]60。只有把人看做机器,器官移植才有可能。换一个心脏,只是换一个血泵,如同换一个零件,对其他零件不产生影响,你还是原来的你。而按照东方传统思想,“心之官则思”,心是思考的器官,则换心之后,你是否还是原来的你,是可疑的。
如同拉瓦锡等人分解空气,李比希分解土壤,化学家还试图分解食物,到20世纪发展出成熟的营养学。食物被还原成营养素的机械集合,人成为具有各种功能的生物机器,这些功能与营养素相对应。[[13]] 诸如维生素B2与夜盲症之间、钙与骨质疏松之间的各种对应关系,成为日常知识。中国人的传统说法“缺什么补什么”被还原到营养素层面加以理解,如果缺的是钙,就要补钙,至于这钙是来自骨头还是石头,并不重要。于是就有了钙片,以及各种膳食补充剂,与化肥的原理相似。迈克尔·波伦(Michael Pollan)注意到,“1980年代,食品逐渐从美国超市的货架上消失,被代之以‘营养素’”[[14]]。食物只是营养素的载体。也正是基于碘与甲状腺的关联,才会政策性地、强制性地在食盐中加碘。2009年8月,国内多家媒体曾专版讨论“全民补碘十五年”[[15]]。
营养学塑造了我们的话语,塑造了我们的食物,也塑造了我们的身体。
当我们被视为机器,当我们视自己为机器,我们也就真的变成了机器。[[16]]84
20世纪,生物作为机器被继续拆解。分子生物学把生物还原到基因层面。生物的每个宏观性状被认为由某一个基因片段决定,性状与基因片段之间构成一一对应关系,基因片段如机器的零件,各基因间的关系也是机械的。转基因技术就是把一个生物的基因片段拆卸下来,安装到另一个生物中去,并相信它依然会发挥原来的功能,而不产生其他影响。[[17]] 按照营养学,转基因“食品”会被还原为一系列占比不同的营养素;与之对应的天然食品也会被还原为一系列占比不同的营养素。如果两个营养素列表相同,只是各营养素占比有微小差异,则被转基因的支持者称为“实质等同”。这样,机械自然观的营养学,就为机械自然观的分子生物学-转基因技术,提供了逻辑自洽的辩护。
牛顿范式的物理学及机械自然观对人文学术也产生了影响,于是有了社会“科学”。比如孔德(Auguste Comte,1798-1857)把他的社会学称为社会动力学和社会静力学;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1856-1939)试图找到心理世界的“力”和“能量”。还有人相信,社会学可以还原为心理学,再还原为生理学、生物化学、化学、物理学,从而打通物质世界和社会生活。
进入20世纪,机械的自然观成为“社会观”,浸入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导致了社会生活的机械化。
1913年福特(Henry Ford, 1863-1947)发明的汽车装配线是社会生活机械化的始作俑者。福特发明了“量产”(mass production)——“一种可以大量生产标准化商品的现代方法”[[18]]163。以往,一个钟表匠要自己制作出一块表的全部部件,再自己安装,经过磨合、调整,最后装配出一块表。这样,每一只表都是独特的,这一只与下一只不会相同[18]164。福特则“让一辆车和另一辆车一样……”[18]167 这就需要标准化,从而量产出全同的,可互相替换的零部件。同时,福特还把完整的生产过程拆解成一个个模块化的工序,每个模块配备适量的工人,每位工人只需要熟习所在模块的规定动作。他只需要拧好自己应该拧的螺丝,不需要知道为什么拧这个螺丝,甚至不需要知道自己在生产什么。就如卓别林电影《摩登时代》中的场景。任何一个工人从某个模块离职,就会有受过同样培训的另一个工人填入这个模块中。就像机器换一个零件,对其他零件没有影响。——写到这里,我忽然意识到,机械自然观所类比的机器,是标准化之后的机器。这种机器,是笛卡尔没有见过的。其重要差别是,零部件可以复制,可以相互替换,不产生其他影响。
此后的标准化远超福特的想象。不仅一个工厂内部生产的零件是相同的,可以替换的。不同工厂,甚至不同国家的工厂,都可以采用同一个标准,生产相同的可以替换的零部件。全球化,使得整个世界,整个人类生活,变成了同一架机器。
1940年代兴起的麦当劳快餐连锁店是福特流水线的翻版。烹饪被标准化了。每一种食品都按照标准化的配方选材、加工、销售,每一位员工都按照标准化的流程操作,被培训。麦当劳把食品生产的过程模块化,把经营过程模块化,以实现其“高效率、可计算性(数量和量化)、可预测性(确定性)和可控制性”[[19]]。麦当劳自身也如同一个机器,自我复制。而整个社会,也如里茨尔(Ritzer)所说,被“麦当劳化”(McDonaldization)了。
1960年代末期,伴随着“绿色革命”,农业逐渐被深度工业化。农田变成了厂房,种子、土壤、肥料、灌溉……都成为这个工厂的原料和工序[[20]]。农业是人与自然最大的界面,这个界面的两端,全部被机械自然观重构。
社会生活机械化的基本操作方式,归纳起来,就是模块化、标准化,因而可计算、可控制。然后,就可以重新组装,重新建构了。
大城市里的单元楼,其英文名称更能体现出机械的特征。apartment,字面上,就是可以分离的单元,一个模块。传统社会中,远亲不如近邻;而住在单元楼的人,则无需认识自己的邻居。一家人或几个人住进一个房间,不需要告知邻居;离开时,也不需要跟邻居再见。这也如零件的替换,对其他的零件,没有影响。
写字楼里白领办公场所也是这样。在一个很大的空间里,分隔出很多大小相同的格子间,叫做工位。每个工位承担着公司的某个职能,里面坐着一位白领,完成这个职能。影视剧里,被离职的白领会用一个大纸盒子把私人物品抱走。很快,这个空出来的工位会被另一个受过相同培训的白领填进来,如同公司这架机器更换一个零部件。在某种意义上,现代的职业教育,也是与这些工位对应的。
前工业社会的城市是生长出来的,现代城市则是规划出来的——如同设计一个机器。甚至,城市也可以是批量生产的。詹姆斯·斯科特(James C. Scott)在《国家的视角》中指出,工业国家对城市格局、森林、农业,乃至于语言,都以对待机械的方式进行控制[[21]],先使之简单化、模块化,再重新建构。
机械自然观、数理科学、工业文明三者相互建构,共生共荣。
六, 从“人造空气”到“人造土豆”回到“人造空气”这个思想实验上来。我在课堂提问时通常还会补充,思想实验可以突破任何技术条件的限制,比如你喜欢有雾霾的空气,可以把雾霾加进去;你喜欢森林的空气,就按照森林的空气配比。
有些同学非常坚定,认为两者没有区别,愿意一直生活在人造空气中。也有些同学回答,短时间可以,长时间不行。至于为什么不行,并没有恰当的理由。比如有同学追问细节,说人造空气的量是有限的,人在里面呼吸,空气的成分就变了。这样追问体现了思考的连续性,非常好。不过,可以继续推演思想实验。比如,我可以假设有一个无穷大的人造空气源,设置入口和出口,向房间稳定地输入纯正的人造空气,同时稳定地把呼吸过的空气排出去。这样,可以使室内保持理想的空气组分。
然后,我把这个思想实验从“人造空气”拓展到“人造土豆”。把一个土豆送去作化学分析,可以得到一个营养素列表,诸如蛋白质、淀粉、糖、维生素、氨基酸……等等。然后,去化工厂采购这些营养素,按配比混合起来,就成了“人造土豆泥”,与送检的天然土豆实质等同。那么,你是否愿意接受人造土豆作为食物?很多同学会强调口感不同。然而,思想实验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两份土豆泥从营养学和化学的意义上实质等同,意味着你的味觉、嗅觉无法区分它们——因为味觉、嗅觉也是人体机器的功能,也早就还原到分子层面去解释了。
人造空气和人造土豆,这两个实验的逻辑是一致的。一个机械自然观的坚定持有者,会接受人造空气,也会接受人造土豆。或者反过来,一个毫无犹豫地接受人造土豆和人造空气的人,是机械自然观的坚定持有者。
然而,现实中,人们接受人造空气会容易一些,接受人造土豆就会困难一些。有很多人会感到犹豫,但是他们找不出恰当的反驳的理由。这是因为,机械自然观是我们的社会意识,是我们缺省配置的思维方式,也是我们的话语方式,以至于,连反驳的话语都找不到。[16]77
但是,我相信,很多人的犹豫表明,在人的直觉、潜意识的深处,有着对于人造空气,尤其是人造土豆的抗拒。这也是对机械自然观的抗拒。
七, 结语:文明转型与自然观的重塑1967年,林·怀特(Lynn White)在著名的Science上发表了重要文章《我们的生态危机的历史根源》(The Historical Roots of Our Ecologic Crisis)[[22]],把人类所面临的全球性的环境危机和生态危机归结到社会意识中的人类中心主义,并指出它来自基督教的基本教义。这篇文章引起了轩然大波,成为社会各界反思生态观念的契机。
在我看来,造成我们生态危机的另一个历史根源,是社会意识中的机械自然观。
机械自然观也内涵着一种人类中心主义的环境伦理。人把自然视为机器,机器就是一个东西,一个物件,所谓“认识自然,改造自然”,喻示着人类有能力认识自然,有权利改造自然。大自然被人类视为资源,成为人类研究、分析、计算、控制、改造、重构的对象。
机械自然观与工业文明利润至上、效率至上的经济伦理也是相匹配的,把自然充分还原成一个个基本构件,将其模块化、标准化,便可充分操控,拆解和重构,这是最高效获取利润,最高效破坏自然主体性,从而最严重导致环境污染与生态危机的方式。[[23]]
在工业文明的社会框架下,资本是核心,资本增殖是整个社会的最高目标和最高行为准则。经济发展,经济进步,不仅是工业社会的目标,甚至是其存在的前提。工业文明的社会生活,乃至于个体人的日常生活,都按照最有利于资本增殖的方式,被拆分、被模块化、被标准化、被重新建构。这里“被”的主语则是高于人类社会的某种东西,它是社会之存在的理由,社会的目的和方向,也就是工业文明的意识形态。
然而,大自然不是机器,大自然中各种事物的关系也不是机械的。工业文明运行了几百年,导致了全球性的生态危机和环境危机。人类需要寻找一种新的文明形态,走向生态文明。同时,也需要寻找一个与新文明相和谐的“非机械的自然观”。
机械自然观并不是唯一的自然观,既不是古已有之,也不会万世不易。
在人类的早期,每个民族都拥有万物有灵自然观。这种自然观并未完全消退,在人的意识和潜意识中依然存在。
利奥波德(Aldo Leopold, 1887-1948)在1949年出版的《沙乡年鉴》[[24]]里提出了一种大地伦理,表达了对机械自然观的蔑视,也喻示了一种“生态自然观”或者“生态学自然观”。
拉夫洛克(James Lovelock, 1919-2022)在1972年提出盖娅假说(Gaia hypothesis),地球是一个单一的生命个体,经过琳恩·马古利斯(Lynn Margulis, 1938-2011)等人的发展,成为盖娅学说,喻示着一种“盖娅自然观”。
这几种非机械的自然观都隐含着非人类中心主义。
人类需要学会与其他物种相处,做一个有道德的物种,在非机械自然观之下,重建人与自然的关系,才有可能建设一个生态的文明。
2012年6月5日
2016年11月16日
2017年12月30日
北京 向阳小院
2020年5月9日
深圳 塘朗山麓
2024年1月5日
深圳 龙岗万科清林径
2024年1月26日
CA1332,深圳-北京
2024年2月8日
深圳 南科人文
2024年2月23日
2024年4月4日
深圳 龙华
2024年4月6日
东莞 东城
2024年4月7日
2024年4月12日
2024年4月14日
2024年4月18日
2024年6月26日
2024年9月18日
2024年9月26日
深圳 龙华
参考文献:
基金项目:本文获得了深圳市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南方科技大学粤港澳大湾区科技人文与创新文化研究中心”的支持。
作者简介:田松(1965- ),吉林四平人,哲学博士,理学(科学史)博士,南方科技大学人文科学中心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科学哲学、科学社会史、环境哲学、科学传播、科学教育、文明研究等。
[②] 我的硕士研究生吴秀华的学位论文《土壤是什么——不同自然观下的土壤研究》(北京师范大学,2017)以此为主题。
[[1]] 百度百科. 空气[EB/OL](2024-01-05). https://baike.baidu.com/item/《空气》/2735809
[[2]] 田松. 作为STS方法与出路的人类学[J]. 浙江社会科学, 2024(2):14-21+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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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关于“经验的技术”和“科学的技术”这两个概念,参见: 田松. 从太和殿的建造看经验、技术和科学三者的关系[J]. 自然辩证法研究, 1997(8):17-22
[[10]] 田松. 警惕科学主义,在科学、技术与社会的临界点上[J]. 文化纵横, 2017(12):102-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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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拉·梅特里. 人是机器[M]. 王太庆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 1959:60
[[13]] 田松. 营养的迷思. 南方周末[N]. 2008-10-30(“阅读”版).
[[14]] Pollan M. Unhappy Meals[N], The New York Times, 2007-01-28.
[[15]] 全民补碘十五年:甲状腺病增多,碘盐遭质疑[N]. 南方周末, 2009-8-12.
[[16]] 田松. 我们就是不需要蛋白质[C]//江晓原、刘兵主编.《科学的越位》(“M851,我们的科学文化”第六辑). 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0:3-20;田松. 我们就是不需要蛋白质[M]//田松. 警惕科学. 上海: 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 2017.
[[17]] 田松. 推广转基因技术首先不是科学问题[J]. 读书, 2010(7):57-66。另见:田松. 天行有常,逆之不祥[M]//田松. 警惕科学. 上海: 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 2017:109.
[[18]] 乔舒亚·弗里曼. 巨兽:工厂与现代世界的形成[M]. 李珂译. 北京: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2020.
[[19]] 里茨尔. 社会的麦当劳化[M]. 顾建光译. 上海: 上海译文出版社, 1999.
[[20]] 田松. 还土地以尊严——从土地伦理和生态伦理视角看农业伦理[J]. 兰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5(4):114-117
[[21]] 詹姆斯·斯科特. 国家的视角——哪些试图改善人类状况的项目是如何失败的[M]. 王晓毅译. 北京: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2004
[[22]] White L. Jr. The Historical Roots of Our Ecologic Crisis[J]. Science, 1967-03-10, vol155:1203-1207.
[[23]] 田松. 自然观:环境伦理和经济伦理[M]//卢风、曹孟勤主编. 经济、环境与文化. 南京: 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3:63-69
[[24]] Leopold A. A Sand County Almanac, and Sketches Here and There[M].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49:201.
The Mechanistic View of Nature as a Social Consciousness
TIAN Song
The Center for the Humanities, Southern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SUSTech)
Shenzhen, 518055
Abstract: Humanities deal with text, the world, and the individual's life experience. Individuals can directly observe, describe, and discuss the social consciousness or ideology. Analogy is the primary way of thinking of human beings, and it continues to this day. The mechanistic view of nature is to compare nature to machinery. The mechanistic view of nature includes mechanistic, reductionist, and deterministic, all originating in ancient Greece. Mechanistic philosophy matured in the seventeenth century and became the cognitive basis of Newtonian physics-mathematical science. When science gained the power to explain the world, the mechanistic view of nature became an important part of social consciousness. After the Industrial Revolution, "scientific technologies" greatly changed the material world and strengthened the mechanistic view of nature. Industrial civilization - mathematical science - mechanistic view of nature, the three support each other. The primary education of industrial civilization takes mathematical sciences as the basic knowledge system and makes the mechanistic view of nature the primary way of thinking and primary values. The mechanistic view of nature is the intrinsic root cause of the global environmental crisis and ecological crisis. To build an ecological civilization, we must get out of the mechanistic view of nature and find a non-mechanistic one.
Keywords: mechanistic view of nature; social consciousness; primary education; artificial air; mechanization of social life; non-mechanistic view of natu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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