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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纪是物理学的世纪。在这个世纪里,不仅提出了相对论和量子力学,人类探索世界的触角还伸向了的物质的微观领域和广阔的宇宙深处。相继建立了原子物理学、核物理学、粒子物理学和宇宙学等学科。无论在深度上还是广度上,人类对世界的认识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水平。
1999年11月初,距离二十世纪结束还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理论物理前沿问题国际研讨会(International Workshop on Frontier of Theoretical Physics)在北京举行。日本物理学家小林诚、三田一郎等人作了学术报告,回顾了二十世纪粒子物理学的发展和完善。中国的很多物理学家也汇报了自己的科研工作。还有一位来自澳大利亚的华裔学者,姓罗(Morris Low),他报告了二战以后日本物理学家对日本国内政治参与的情况。
我的导师赵老师是这次会议的组织者,还有日本物理学家坂田文彦教授,他是已故坂田昌一教授的儿子,还有吴可老师,在日本访问了一年,上个月才回到研究所里,他们俩也参与会议的组织。当时,我正在理论物理所读博士,于是责无旁贷地担任起义务服务的角色。去飞机场接送外宾;去长城旅游时走在队伍的最后,防止有年老的外宾掉队;去天安门广场参观时走在队伍中间,以便及时赶走对外宾纠缠不休的小贩儿;去当代商城购物时,站在狭窄的马路中央阻断车流,让太太们赶紧通过。赵老师是个既讲排场又不愿意浪费的人,每天宴会以后我都负责打包吃剩的饭菜。赵老师用筷子夹起一块儿拔丝苹果,拽出一米多长的丝儿来,挑着让外宾们看。科苑餐厅的服务员的领班告诉我她认识赵老师,“他变老了!”她说。
研讨会有一项重要的日程,就是坂田昌一教授的半身塑像的安放仪式。安放仪式前一天晚上,吴可老师找到我,让我去王府井皇冠假日大酒店把荒木(Akurai)先生接来。啊,老朋友要叙叙旧!我二话不说打车就去了。大约八点半钟,到达了王府井大街,街上灯火通明,出租车行驶得很慢。于是我提前下车,往前一路小跑儿来到了皇冠假日大酒店,就在王府井教堂广场的北侧。酒店大堂非常宽敞,硕大的吊灯把大堂照得通亮。有一个年轻人身着西装,坐在大堂中心的高台上弹钢琴,悠扬的琴声流淌在空气中,让人一瞬间安静了下来。大堂里人不多,靠近服务台的沙发上,坐着一对中年夫妇,女人身材瘦削,面孔白皙,低眉顺眼,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看一眼就知道是一个传统的日本女人。旁边的男人孔武粗壮,像一个西方人,用手拄着下巴,露出一副不耐烦的神情。他们的旁边堆了小山似的一车行李。看样子他们要去飞机场搭乘夜里的国际航班。啊,明天,这一对浪迹天涯的伴侣会身居何方?又在哪里寻找他们的希望?我不由地想起柳永的诗句:“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我告诉前台的服务员,我来接荒木先生。服务员让我打电话给他的房间,没有人接听。于是,我坐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又打电话给荒木先生的房间,还是没人接听。也许荒木先生出去散步了,于是我走出宾馆,站在门口眺望。月光如洗,远处教堂的灯光穿过树梢,隐隐约约透了过来。过了一会儿,又回到酒店大堂里,这时候,那对赶飞机的夫妇不见了,他们小山儿般的行李也不见了。我问荒木先生回来了吗?服务员又让我打电话给他的房间,还是没有人接听。于是,我给吴可老师打电话,告诉他荒木先生不在房间。吴可老师建议我再等一等。过了大约二十分钟,我再次打电话到荒木先生的房间,仍然是无人接听。于是我又联系吴可老师,问他怎么办?吴可老师很不高兴,他说荒木先生等不到你,自己打出租车来了。他看见了研讨会发的文件袋,说有一个家伙提着这么个袋子一直坐在他对面,那就是你吧?“前天让你去飞机场接外宾,你没有接来;今天让你去接荒木先生,你又没有接来。明天坂田昌一教授的塑像安放仪式,你必须参加!”吴可老师在电话里说。
啊,天啊!我哪里会想到半夜里荒木先生要从这么豪华的大酒店搬到中关村客座公寓那样的鬼地方去住啊?当时天气已经很冷,可是客座公寓里还没有供暖,也没有空调。无论如何,明天的安放仪式我必须参加。于是,我成了唯一参加坂田昌一教授的半身塑像安放仪式的研究生。
第二天上午,也就是1999年11月3日的上午,我们在基础园区坐上了开往中国科技会堂的中巴。除了赵老师和吴可老师以外,还有研究所里的戴元本院士、郭汉英研究员、张肇西研究员、朱重远研究员、清华大学的龙桂鲁教授、北京大学的刘玉鑫教授,还有我。路上有点儿堵车,还好堵的不算厉害。快到目的地的时候,司机说这辆中巴不能上长安街,只能在靠近科技会堂的地方就近停车。赵老师说据说中国科技会堂后面有一条路,不用开到长安街上,也能到科技会堂。司机说没有,只能就近停车。我曾经在木樨地换乘过公交汽车,记得好像是有一条向西的公路,也可以抵达科技会堂。可是我不敢说。昨天晚上没能接来荒木先生,内疚一直困扰着我,感觉自己真是干什么也不行。最终,中巴在科学院院部的后面停了下来。赵老师叫了一辆出租车,和戴院士先走了。剩下的人们步行去科技会堂参加塑像安放仪式。
到达会场的时候,安放仪式已经完成。坂田文彦教授站在大厅中间,正在用日语讲话,旁边还站着一位女干部,背后是坂田昌一教授的半身塑像,参加仪式的人们环绕着大厅站了一圈。坂田文彦教授讲话结束以后,翻译又用汉语复述了一遍。当讲到“……今天,他(坂田昌一教授)终于回到了伟大的哲学家毛主席他老人家身边……”的时候,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儿涌了出来。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人已逝,然而他们的心意相通,他们的思想永存。
讲话结束了,人们站在塑像两侧照相留念。朱所长带了一架相机,可是赵老师叫他过去一起合影,我立刻自告奋勇地担任起摄影师的角色。我对准人群,摁了一下快门,摁不动。又摁了一下,还是摁不动,这台相机和我原来的相机不一样。我看到镜头里的人们都在笑,耳朵里也全是周围人们的笑声,朱所长差点儿从镜头里面跑出来教我怎么照相。且慢!我可是中国科学院理论物理所的博士研究生,那可不是白给的。我很快就发现只要摁住快门,镜头里就会出现一个红色的方框把人们框住,然后继续摁着不动,相机就会自动拍照。于是,作为研究所的临时摄影师,我就拍下了这张大家喜笑颜开的照片。
照相完毕,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说话。我独自站在那里,坂田文彦教授走过来对我说:“欢迎你来参加。”又走过去了。过了一会儿,吴可老师喊我过去,然后指着我,对一位日本摄影师说:“荒木先生,您还认得他吧?……” 我赶紧说:“扫雷,爱慕扫雷,爱慕碗里扫雷……。”荒木先生一言不发,端起大炮筒子要给我拍照。我感觉镜头里伸出来了一双大手,要把我攫到里面去。于是下意识地往吴可老师身边靠拢了一下。 吴可老师轻轻地打了一个立正,于是,荒木先生给我们俩拍了一张合影。也许,多少年以后,他会指着照片对他的孩子们说:“看啊,这是我在中国遇到的大傻冒儿……!”
孙宝玺和坂田文彦教授(右),摄于2024年11月17日
2024年11月16日,“微观小宇宙,力转大车轮——郭沫若与日本科学家展览开幕式暨坂田文彦捐赠文物入藏仪式”在北京郭沫若纪念馆举行。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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