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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由《求学-考研》2010年第4期“专栏”栏目刊登。
作者:马臻(本博主)
《求学-考研》刊登了多篇关于国内导师类型和怎么选导师的文章。那么,国外导师有哪些类型呢?他们是怎么指导和管理研究生的?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很难用一两句话说尽国外导师的管理方式,也不能以偏概全地把自己的经历说成是普遍现象。在此,我仅说说自己经历的一种美国博士生培养方式,希望对准备出国读研的同学有所启发,也让准备在国内读研的同学了解些国外的情况。
到美国读研,得进课题组跟导师。导师的指导方式各异。有些华人导师每天指挥学生做这做那,甚至每过一小时就如直升飞机盘旋在你上空般地看着你做实验,并细致地问你用了什么样的烧瓶、加了几毫升溶液。这种“微观管理者”把中国留学生当作扳手和零件使,而对美国学生却不敢动真格的。多数美国教授每天到实验室晃一下,遇到学生就问一切还好吗,有没有新结果,还在每周的组会上听取工作汇报。有些美国教授给学生想出实验点子,让学生做实验,然后导师亲自操刀写文章,署学生为第一作者,自己为最后作者。我的博导Francisco Zaera属于另外一种类型——“撒手不管型”。每年我在实验室看到他的次数不超过五次:有时见到他带人参观实验室,有时学生把他从办公室里“抓”过来修仪器,有时他到实验室取个扳手修他办公室里的东西。那么,科研指导怎么进行呢?我们每个月末给导师发电子邮件,汇报这个月做了什么、下个月准备做什么,然后导师通过电子邮件反馈些建议。
虽然他从不来实验室“查岗”,也不管我们几点到、几点走,但实验室的人都很自觉、卖力。当时的实验室有近十个博士后、两三个博士生,导师就把我们博士生当作博士后来使。有的博士后几天几夜都在实验室干活,累了就在凳子上躺一会儿,咖啡是一壶一壶地喝下去的,每个月交的数据也是一叠一叠的,这无形中给了我们很大压力。我们的实验仪器比较陈旧,有的还是别的单位淘汰下来送给我们组的,为此我们花了大量时间修仪器。导师自己当然是有能力修的,因为仪器是他当助理教授时搭的,但他就让学生自己去修,不懂就看说明书。有的仪器甚至花了半年才修好,耽搁了实验进度。他对学生说:“你现在把仪器拆开、装上,会修了,以后自己做教授也能白手起家了。”一开始我对这种“撒手不管”的方式很不适应,感到自己仿佛在孤军奋战。但导师说:“我把你看作独立的科学家,我们象同事一样地探索科学问题。”他说他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读博士时,他的博导(一位培养出几百位教授、科学家的“准诺贝尔奖获得者”)也是这样培养他的。他还说,只有通过实践和失败,自己才记得住,才能在今后独立开展工作。
这种“放羊型导师”不同于国内有些“行政型导师”或者“学术掮客型导师”。国内有些导师学术水平不高,或者公务缠身,就让讲师带博士生,让博士生带硕士生,自己署名学术论文的通讯联系人,但其实对论文的学术内容和实验细节不怎么清楚。而我的美国博导并非如此。他既不是行政领导,也不开公司,又不在家里偷懒,而是每天坐在办公室硕大的电脑屏幕前面写科研论文、写项目申请书、编辑学术刊物、看学生的实验报告、回复电子邮件等,常常工作到晚上七、八点。他的学术水平非常高,有次参加国际会议,我亲眼看到他把诺贝尔奖获得者问倒了。他的办公室里有很多一人高的文件柜,堆满了文献,用文件夹分为若干专题排好,每当讨论到什么文献,他总能在三分钟内找到该文献。并且他自己也亲自写文章,对学术论文的细节了如指掌。
他虽然让学生放手自己去做实验,但对学生的学术要求很严格。我们系要求博士生每年接受考核,汇报自己的工作。有些老师事先让学生在老师的办公室里排练好,但我的导师从不这么做,哪怕学生进行博士论文答辩也不排练。考核时,有的老师替自己的学生回答问题,可我的导师不但不帮自己的学生打圆场,反而“六亲不认”、咄咄逼人地问刁钻的问题。考核结束,他才到办公室和学生分析刚才报告中的不足之处。例如我第一次做报告后,他说我犯了几个错误:(1)我为了显示自己的工作量,把大量类似的数据堆积在报告中,像倒豆子似地倒给听众;(2)我还没有等听众把问题问完,就抢先回答问题;(3)我在结尾部分为了显示自己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罗列出很多学术期刊的封面,说自己为了做这个报告而读了200篇文献,但其实这个信息和报告的科学内容无关,别人不在乎这些。经常经受他的挑战和评论,我们组的博士生在年度考核中的表现逐年提高,表现出有独立的、系统的科研工作,能答出关于仪器操作、文献背景和实验细节的问题,有自信心和科研激情。
要求更严格的是发表文章。他总是说,世界上很多课题组为了发文章而发文章,而他不为了发文章而发文章,要确保每篇文章都是精品,能推动科学的发展。他要求把工作做得非常系统、深入,例如做了大量的对照实验、同位素标记实验,等数据能够自圆其说、搞明白道理才行。这样,学生往往进实验室好几年才能出第一篇文章。他要求博士生自己动笔写文章。有的博士生请求他代写学术论文,但就算写文章对他来说如小菜一碟,他也屡次拒绝为学生操刀。他说:“你现在不会写,以后也不会写。”为此,我们在写文章上花了大量时间。第一次我请他修改论文,他在打印版上改了一遍,“全国山河一片红”。我原本还以为只要按照他的要求修改好,就可以投稿了。谁知他采用了冷处理方法,即看了修改稿,不马上投稿,而是在抽屉里放上几周,冷却一下,形成新的认识后再精心修改,又是“全国山河一片红”,一共改了六遍才投稿,最终的稿子里没多少字是我的了。如此这般,文章一投就中,而且随着训练次数的增加,我们写文章的水平也越来越高了。
我们师生之间很少谈到科研以外的东西,但偶尔谈到为人处世,他似乎有独到的见解。当时,我看到有的学生在参加系里考评时把别人的数据当成自己的工作来汇报,便义愤填膺地在导师面前抱不平。看到系里有的组几个研究生跟着博士后做同一套实验,不用出第一作者论文也能毕业,我也愤愤不平。但他对我说,美国教育的目的不是让每个学生达到同样的高度,而是让每个学生在各自不同的基础上得到提高。别人的基础没你好,他在他的基础上前进,你在你的基础上前进。你自己的成功和别人做什么都没关系,而和你自己有关。不要把自己和别人比较,你又不知道别人那样做会有什么下场。更何况,要比就和好的比,总不能和街头无家可归的“失败者”比烂吧。还有一次,我在小组报告会上嘲笑现在某些搞纳米材料的研究者,说他们做科研给人的感觉仿佛是在可乐里加把盐,发现了一个新的晶体就发《Science》,在冰红茶里加把糖,发现了另一个新的晶体就发《Nature》,没有说清在其它合成条件下得到什么晶体,没有解释合成机理,虽然得到的晶体结构吸引眼球但论文没有深度,用莎士比亚的话说,“Beauty is only skin deep”。嘴巴快活后,我“做贼心虚”地问他,我这个愤世嫉俗的报告妥当吗?他说,每个人都有表达自己观点的权利,不要在乎别人怎么看、怎么说,你只要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就行了,并为你的行为负责。
那么,这种博士生培养方式好不好呢?这很难说,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答案。我的导师在我博士毕业前夕说:“你已经了解了我的指导风格,你毕业后到别的地方做博士后,会接触到不同的风格。有的导师每天都抓得很紧,还有的导师粗粗看一看论文,就让你原封不动地投稿。你的任务是在‘游历’之后,想想以后你自己当导师要采取什么样的指导方式,从你经历的几位导师身上提取好的,摈弃你认为不好的,形成你自己的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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