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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易勇(中国科学院水生生物研究所研究员)
清代徐德英的《渡江吊郭景纯墓》很值得一说,墓主和扫墓人都写过江豚。郭璞(公元276-324),字景纯,河东闻喜人,两晋时期文学家,游仙诗祖师兼风水祖师。“江豚”这个称呼首次由他写进文本,其《江赋》曰:“鱼则江豚海狶”,至今已逾1700年。古代,“狶”同“豨”。他的《山海经注》还对江豚做了进一步的描述:“今海中有海豨,体如鱼,头似猪。”从此,江豚的猪头形象便逐渐为人所熟知。
再说扫墓人。徐德音(1681-?)字淑则,浙江钱塘人,清代漕运总督徐旭龄之女,有《绿净轩诗钞》存世。开头说的那首诗全文如下:“江豚隐现吹风浪,扁舟危坐如天上。茫茫六合景空濛,小米丹青恐难状。须臾击楫汛中流,砥柱三山叠青嶂。山隅邱陇茂松楸,云是景纯埋几杖。遥把醇醪酹一杯,临风凭吊生惆怅。记得当年典午朝,江左偏安悲草创。黄须天子赂金鞭,蜂目将军开虎帐。危邦当法默以容,清虚何事生悲壮?冀将至理悟奸雄,赤字苍头保无恙。泥中曳尾耻偷生,厕上衔刀亦虚望。八卦思回采石兵,一心拚向金山葬。堪嗟化碧义从容,自是骖螭返蓬阆。清溪千仞白云居,洪厓子晋频相访。犹余仙蜕大江间,千秋留作狂澜障。诗较长,第一个词乃“江豚”,或许是出于对其首创者的缅怀和纪念吧。前两句写出了江豚吹浪产生的力量,能让扁舟中人危坐如天上者,必为大波。说它是末句提到的“狂澜”,也未可知,因其与前面“危坐”的“危”字恰好遥相呼应,这样就把可爱的江豚划为反派角色了。读到这里,我会联想到小时候看《烈火金钢》时脑海里浮现的猪头小队长的形象。不过,仔细分析一下郭璞的死因和归葬之地,便会觉得此说亦不无道理。
话说东晋小朝廷定都南京,在那个“江左偏安悲草创”的时候,驻扎武昌且手握重兵的朝中武将王敦谋逆,遂以占ト吉凶为由,试探同朝为官的郭璞。郭璞深知其意图,便直截了当地说:“出师不利。”王敦又要他为自己测算寿命。答曰,按照刚才的卦相推断,“明公起事,祸必不久;若住武昌,寿不可测。”王敦随即问道:“卿寿几何?”郭璞答道:“吾命尽今日正午。”王敦命人将郭璞绑赴南岗,处以极刑。面对这段苍凉的史实,徐德英感慨万端。“堪嗟化碧义从容”,诗人的悲愤之心,景仰之情,均力透纸背。她出生官宦之家,又饱读诗书,这种以忠君思想和正统政治伦理为基础的分明爱憎是可以想见的。
死亡自然与葬身之地相联系。郭璞生前便嘱咐儿子将他葬在当时还是岛屿的镇江金山,即诗中所说的“一心拚向金山葬”,其原因却不甚明了。元代的萨都剌在《游金山》诗中就有此一问:“当年郭璞因何事,来葬江心作浪传。”从鲜明的政治立场出发,徐德英给出了自己的回答。郭璞要在成仙之后蜕变为遏制狂澜的中流砥柱,他早有先见之明。“须臾击楫汛中流,砥柱三山叠青嶂”,“犹余仙蜕大江间,千秋留作狂澜障”,这几句诗表达的应该就是这个意思。顺势推演一下,砥柱欲阻狂澜,狂澜起于江豚,江豚自然不是什么好猪了。此外,“冀将至理悟奸雄,”,作为中流砥柱的郭璞希望对兴风作浪的奸雄晓之以至高无上的正统政治伦理。简言之,郭璞对奸雄,类似于砥柱对江豚。于是,江豚已成为奸雄的化身,小队长的头衔如何配得上它?上述推演诚然有些牵强附会,但情感逻辑上的链条还是能够相互勾连的。写到这里,忽发奇想,江豚早已不是在江中吹浪的那头猪,它身上寄托的全是人的喜怒哀怒和价值判断,或为主动暗示,或为下意识的蔓延和投射。总的来说,一面是客观的动物,一面是主观的诗人之小我或大我,二者相互掺杂,且往往物少我多。从这个意义上讲,“物我两忘”才成为人们追求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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