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ardening的个人博客分享 http://blog.sciencenet.cn/u/gardening 简单而专业

博文

梁鸿: 中国村庄从物质到精神全面崩盘 精选

已有 6669 次阅读 2013-5-9 13:11 |个人分类:社会生态|系统分类:人文社科| 精神, 崩盘

   近日,读到《时代周刊》采访《中国在梁庄》作者梁鸿的文章,描述的农村现状何其残酷,衰败荒芜,没有生机,一片凄凉,俨然被人遗忘的角度,令人震惊。

  傅雷在巴尔扎克《幻灭》的译者前言中写道:“巴黎就像一座蛊惑人的碉堡,所有的外省青年都准备向它进攻……在这些才能、意志和成就的较量中,有着三十年来一代青年的历史。”时代成就了个人的走向与命运,而每个人的生活本身又都从不同侧面折射出时代的大背景、大历史。

   中国梦的本质内涵是国家富强、民族复兴、人民幸福和社会和谐,但归根到底是人民的梦,是你、我、他芸芸众生的梦,我们要追求!

 

 

   2010年,《中国在梁庄》出版。通过口述实录和现场调查,作者梁鸿还原了故乡河南省穰县(现称邓州)梁庄近30年来的变迁。真实乃至残酷的农村现状令人触目惊心:留守儿童无望,农村家庭裂变,养老、教育、医疗缺失,自然环境破坏……《中国在梁庄》由此被称为“比《活着》更真实的非虚构文本”。

但这还不是完整的梁庄:除了留守在村里的老人、妇女和孩子,更多梁庄人已经走进城市打工。梁鸿又花了2年时间,走访了10余个省市340余人,积累了将近200万字的图文资料,撰写了另一部非虚构作品《出梁庄记》,近日由花城出版社出版。书里的51位主人公都是从梁庄走入城市的,他们曾经被称作“盲流”,后来又被称为“农民工”,最后改叫“外来务工人员”。在农村,他们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城市,他们生活在繁华背后,成为一群“看不见的人”。这一次,梁鸿用自己的耐心抓住了他们,也抓住了一个“隐形的中国”。

寻找乡亲:一墙的电话号码

2010年,《中国在梁庄》首先在《人民文学》发表,随后成书。梁鸿原本是中国青年政治学院的中文系教授,却意外地在“乡土中国”的主题上摘到了果。

在3年前的写作过程中,梁鸿就已经注意到,《中国在梁庄》写的大部分都是在家留守的老人、妇女、儿童,那些在外打工者的生活状态却并没有得以呈现。“他们的喜怒哀乐与梁庄的喜怒哀乐是息息相关的,他们是一起存在的。只有把这样一拨打工的梁庄群体写出来,梁庄才是完整的当代村庄,也才是完整的生命存在状态。”之后,梁鸿又陆续和李敬泽(《人民文学》主编)、阎连科(著名作家)讨论这个问题,得出的结论是一定要把后一半工作做完:“等于把梁庄写完,最起码把梁庄的两个群体完整地呈现出来。”

但最初,梁鸿没有头绪,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乡亲们到底去了哪里打工。在回家探亲的过程中,她花了半个月时间“找电话号码”。她的某个父辈亲戚,共有六个儿子,是一个庞大的家族。为方便查询,老人家把家里人的电话都写在墙壁上。梁鸿于是按照墙上的电话,一个一个地打:“有好多个电话已经打不通了,他其实都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孙子在哪儿,不是说没有联系,而是变化太快。”相比之下,城市的白领们极少更换电话号码,即便更换了也要挨个通知,生怕别人找不到自己;而农民工们则通常一换打工城市就必然更换电话,和留守家乡的亲人们的联系慢慢就稀少乃至中断了。

在寻找打工亲戚们的联系方式上,梁鸿花了很长时间,她发现他们的活动范围广阔得惊人。在梁庄,仅仅是梁家和韩家两户大姓的儿子、孙子们,足迹已经遍布中国:西藏、内蒙古、青岛、广州、东莞……梁庄共2000多人,其中大约有1000人都在外漂泊。2011年夏天,梁鸿正式开始寻找这些打工的乡亲。“我还是按照自己能够走的地方走,比如西安、青岛。我没有真的跑到西藏去,也没有跑到新疆去。写的时候和《中国在梁庄》保持一致,比如一个家庭,写过一个在家的,就接着把在外的人写出来。这是基本的过程。”

探访青岛:光亮堂叔的电镀厂生活

和张彤禾写《打工女孩》不同,梁鸿写梁庄,有一个基本立场:梁庄也是她的故乡,所有梁庄人都是她的乡亲,“我们是同一条河流里的人”,她经常这么说。这让梁鸿拥有一种非常人性和充满情感的视角。

梁鸿有一个堂弟,叫小柱,在青岛的某个电镀厂打工,去世了。小柱死后,梁鸿的堂叔光亮和堂婶还继续留在电镀厂工作。她一直想看看那个电镀厂是什么样子的,就去了。

电镀厂轻易不让外人进出,光亮堂叔求了人情,才把梁鸿带了进去的。梁鸿说自己一进去就感觉“非常震惊”:“工厂非常简单,是敞开的,里面雾气蒸腾,我在书里用‘幽灵’这个词来形容,因为你只能看工人们的半边脸,他们呼吸的空气都是有颗粒的,污染程度超乎想象。”梁鸿说,绝大多数城里人包括她自己,在此之前都不知道“电镀厂”到底是干什么的—虽然城市生活和此息息相关。金属被氧化之后才能镀到首饰上,这个过程中需要把氰化物溶到水里。氰化物是剧毒,极少的剂量就会毒死人。

堂叔堂婶在电镀厂工作了近十年,她认为他们已经轻度中毒:“他们的脸是往下垮的。”她曾经问过堂叔,为什么不戴口罩作业?堂叔的回答是:“车间里温度高,又湿润,戴个口罩非常憋气,呼吸不上来……老工人,都不戴,习惯了……干这个活儿都是慢性自杀,不是早死,就是晚死,早晚都是一死。”

死神早已光顾过这个家庭。《中国在梁庄》里,梁鸿写过一个11岁的调皮大王宝儿,在河里淹死了,那是光亮堂叔的大儿子。这一次,梁鸿在堂叔家住了7天。白天,堂叔从来不提死去的大儿子,但他晚上睡不着,会絮絮叨叨地反复诉说,听到宝儿的死讯如何像听到了晴天霹雳,不敢回梁庄看一眼,只有让家人赶快把孩子埋了。之后两年,夫妻俩根本不敢回梁庄。

这一叙述成为在整个探访过程中最令梁鸿动容的细节。她开始为堂叔的心理状态担忧:“白天他从来没有提起过(儿子去世),但你能说他不悲伤吗?悲伤的海洋在心里面翻腾,没有人让他诉说,没有机会诉说,但是他的痛是存在的,是被日常的风景忽略掉的。”梁鸿所指的“日常风景”,是电镀厂工人们机器人一样的生活流程: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此外就是吃饭、睡觉。

富士康跳楼”一度让人们关注工厂打工者的生活,但当新闻淡化,讨论随之终止。梁鸿记录这家电镀厂是“没有新闻热点”的,但工厂现状已足够触目惊心:“一个工人,正常工资是每个月1250块,这是最高的,一般工资是每个月950块。他们只能依靠加班再挣点钱,朝七晚九,一个月才能挣到2000-3000块。他能散步吗?能谈恋爱吗?能聊聊天吗?每天晚上只有赶紧睡觉,早上6点钟又要起来上班。工人像机器上的零件一样,是非人类的存在。无论是老工人还是年轻的农民工,都是这样。这是在青岛让我最痛的一个地方,我流泪了。”

从物质到精神全面崩盘

梁鸿曾经在《中国在梁庄》里记录过一件荒唐事,被读者评价为“耸人听闻”:一个沉默寡言的18岁少年,某天深夜杀害了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然后用两分钟的时间强暴了她。迫于舆论压力,警察在村里四处调查,逼疯了一个人,村里一时鸡飞狗跳。当警察找到这个少年时,他冷静地收拾好文具,好像一直在等这一天。梁鸿试图借此寻找少年犯案的动机:留守儿童、父母不在身边、缺爱、压抑、没有性教育。

因为有“耸人听闻”的评价,采写《出梁庄记》时,梁鸿一度想拿掉书中一个“更离奇”的事件,但最后还是放进去了:“我跟这个女孩儿在一块儿,只有一天时间,但我的情感真的像过山车一样,没有办法控制。”

女孩去年9岁,被邻居老头强奸了。梁鸿的嫂子是乡村医生,发现了这件事,和梁鸿一起把孩子逮到县城,找医生朋友检查。这个小女孩并不聪明,甚至“迟钝”, 9岁才上一年级,考试经常不及格。医生反复问她“为什么不告诉奶奶”?小女孩回答:“我怕我奶奶伤心。”她说因为自己的哥哥调皮,奶奶天天生气,所以自己不能惹奶奶生气。

当时我正在录像,一听到这个,眼泪哗哗地流出来,觉得心脏狂跳。一个9岁的孩子,情感还不是那么敏锐的,但是她自然地考虑到不想让奶奶伤心,所以才不跟奶奶说。但她不知道自己遭遇了什么事情,这个事情对她以后的生命有多大影响。”梁鸿说。

几经考虑,梁鸿决定把这件事记录下来:“生活就在你面前,你在家坐着,它就存在了。如此的普遍的残酷,你没有办法回避。最终我还是又把这件事写上了。我觉得这就是梁庄。”能出走的人们都出走了,留下一个从物质到精神全面崩盘的村庄:“道德败落。整个村庄在那样一种空虚化后,从各个层面衰败、下坠,让人觉得触目惊心。”

我终将离梁庄而去。”梁鸿最后在书里写道。她这样解释这句话:“这不是为了炫耀,也不是仅仅因为软弱或者羞愧,是你没有办法面对这样的生活。面对这样灰暗的普遍存在,你特别想逃跑,有非常多复杂的情绪。”

当代对农民工的叙述“太符号化、太具观赏性”

 

(图:正在干活的钱保义,梁鸿此次调查中接触到的年纪最小的“工人”。目前随母亲迁居东莞虎门镇,插班上三年级。)

时代周报:当下中国,“农民”所承载的含义是否已经变化?

梁鸿:上个世纪,在中国开始现代化之初,农民已经被贴上标签了:农民不是对身份的一个表达,而是贫穷、不时尚的代名词。随着中国从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变迁,农民变得格格不入。社会急速发展,一定会抛弃一些人,这也就是为什么会有人用歧视性的眼光看待农民。这是非常大的问题,需要社会共同努力改变。要把农民作为一个正常的群体、职业看待,而不是低人一等的、落后的、愚昧的、要被抛弃的。任何时代都需要农民,中国现在的农民身份是被户口决定的,其实很多年轻人根本没有干过农活,怎么能说他是农民?

时代周报:何伟的《江城》、《寻路中国》及他妻子张彤禾的《打工女孩》,都记录了中国现实,但他们都是“局外人”,而梁庄是你的家乡。这会对你的写作有影响吗?

梁鸿:何伟的两本书我都看了,写得很好。《打工女孩》最近很多人都提到,我看了一些片段,但没有看完。不管从哪个角度来写打工和农民进城,都是一个角度。《出梁庄记》也只是一个角度。

有人说《打工女孩》太外部了,我倒不愿意这么说。好几本书在一块儿看,就可能是相互补充的。何伟从外国人的角度看中国生活,带来陌生感,有内部的人所忽略的东西,很好地呈现了中国的某些细节。如果是中国人写,就不一样。我常说,我跟梁庄在一条河流里,随着波涛汹涌一起沉浮。

当代对农民工的叙述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了,同时也太符号化、太具有观赏性了。如果一个作者,能踏踏实实记录一些生命,能从自己的角度理解生活和生命的状态,都是非常好的。

时代周报:张彤禾在《打工女孩》里记录了一些为改变个人境遇而往上奋斗的女孩。农民工真的有奋斗空间吗?

梁鸿:不可否认,肯定有人能奋斗上去。比如我在东莞见到过一个女孩子,她在工厂做设计师,一个月有四五千的工资,她的空间就稍微大一些。但普遍而言,农民工在职业上没有生长状态。

如果一生都做工人,只要有尊严、能获得相对充分的生活资料,那也是值得骄傲的,是挺棒的事情。现在的情况是,农村人做工人,一天加班十几个小时,没有任何自己的生活,连结婚都不敢。一个年轻工人的工资,根本无法让他获取水准线以上的生活,这才是问题。其实,上升空间在任何社会、任何单位里相对来说都是比较小的,更大意义上的一种改善才是更需要关注的地方。

时代周报:年轻的打工者和年老的打工者,在状态上有区别吗?

梁鸿:大部分中年打工者对梁庄还是很有感情的,梁庄还是他精神的中心。对年轻人来说,梁庄是他的家,但感觉没有那么真切,不像他们的父辈那样,是一个踏实的、具象的、有物质形态的家。年轻人说“我的家”,只是他在外面混不下去了,觉得梁庄还有个房子可以回去,实际上他们对梁庄的感情比较模糊。他们是城市、农村两边不靠,很迷惘的状态。

时代周报:年轻打工者进入城市的阻碍在哪里?

梁鸿:首先是工作条件。他们工作的回报率非常低。其次,城市物价太高,各方面消费、生活资料的获取都是很难的,那么高的房价,白领都买不起,更不要说打工者。他们的工作时间也太长,比如在工厂上班,从早到晚,就一直在工厂里活动,对城市并不了解。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他们迁徙起来很容易,因为哪儿都一样。不像我们,在城市里有自己的工作、有自己的人脉。年轻农民工很难在某个地方扎根,过相对稳定的生活。

时代周报:你的书里提到很多现实问题,有人会问解决方案在哪里?

梁鸿:解决方案是更实际的事,需要跟政府商量。《出梁庄记》尽可能做到在故事和风景背后进行比较大的思考。比如现有的城市景观,我认为是主旋律式、大道式、高尚式的发展,忽略了农民普通生活、卑微生活的存在性。政府驱赶三轮车夫,就驱赶了一种生活方式—为什么不能共存?你越驱逐,他越犯规。其实在描述这个状态的时候,我已经暗示了某种解决方案,要换一种思维重新看待问题。

时代周报:你有没有担心过,其实真正掌握话语权的人看不到书里描述的那些景象?

梁鸿:对,但是能够改变社会的、真正去做些什么的,也恰恰是这样一群人。农民在历史上始终是个被动的状态,今天依然是。首先要让掌握普遍话语权的人看到这些事情,再做些什么事情。但这个过程中你要告诉农民,要让农民争取他们平等的权利。另一方面,我也想过,如果打工者能看到这本书,我会特别欣喜。但我也会担心,他会不会从此意识到自己的生活是这个样子的?我也许给他平添了一些悲哀?这很残酷。

(原标题:专访《出梁庄记》梁鸿:工人如机器上的零件)http://cul.qq.com/a/20130426/000016.htm



https://blog.sciencenet.cn/blog-578415-688141.html

上一篇:博士生发表的文章未署导师名字能申请学位吗?
下一篇:花中皇后:美丽的月季品种园
收藏 IP: 114.91.107.*| 热度|

29 李本先 刘桂锋 彭思龙 王涛 吴昊 曹聪 余国志 张海霞 汪晓军 黄智生 朱晓刚 朱志敏 陈筝 辛晓十 曹建军 徐耀 白图格吉扎布 王芳 高建国 李土荣 王飞 石伯妹 李建 贺乐 biofans anran123 stexplorer mail2012 lilojoan

该博文允许注册用户评论 请点击登录 评论 (38 个评论)

数据加载中...
扫一扫,分享此博文

Archiver|手机版|科学网 ( 京ICP备07017567号-12 )

GMT+8, 2024-11-23 02:46

Powered by ScienceNet.cn

Copyright © 2007- 中国科学报社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