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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天,写了一篇博文《被生活压垮之前,幸好还有陶渊明》,引得高宏教授、杨正瓴教授、孙颉教授、王三根教授、葛及教授、张博教授等几位科学网好友的留言点评。今天接话题再继续唠唠老陶“桃花源”的那点事。如今满世界的人,脚步都匆匆的,脸上挂着笑也像是赶着趟儿,心里头那根弦,绷得紧紧的。人人都说累,说烦,说想寻个清净地儿。这“清净地儿”在哪儿呢?是山里头新开的民宿,还是海边那价码不菲的假期?我看,怕是找错了方向。这方向,不在高铁线的终点,不在机票的目的地,而在自个儿的心里头。这话听着玄,其实不然,老祖宗里早有位明白人,用他一辈子,给我们画了张再清楚不过的“心图”——他便是陶渊明。
陶渊明这人,大家觉得他飘逸,仿佛天生就该在南山底下采菊饮酒。可你要细瞅他的日子,那真是一地鸡毛。少年丧父,紧接着母亲也没了,带着个妹妹,孤零零地长大。这境遇,搁现在也得算是个难题。后来成了家,也是“贫贱夫妻百事哀”,米缸酒瓮时常空空如也。他自己说,“畴昔苦长饥,投耒去学仕”,为着几口饭,不得不折了腰,出去做那芝麻小官。这官做得也憋屈,今日在桓玄手下,明儿又到了刘裕幕中,像是乱流里的萍,由不得自己。他心里的不痛快,那“冰炭满怀抱”的滋味,怕是比咱们今日加班赶工、应付人事还要真切几分。
直到那回,在彭泽令任上,督邮要来视察,旁人提醒他“应束带见之”,他叹了一句:“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乡里小人邪!”官印一挂,走了。这一走,不是负气,是彻底想通了。通什么呢?通的是:人这一辈子,赤条条来去,若总是为着外头的“五斗米”——那名啊、利啊、别人的眼光啊——把自己心里那点真“滋味”给屈没了,那才是真正的荒芜。他的田园确实荒了,草比豆苗还盛,可他回的不是那片具体的、长满荒草的地,回的是他心里那片自留地,那片“任真”的、自己做主的田园。
所以你看他回去之后写的《归去来兮辞》,哪有多少愁苦?尽是“载欣载奔”、“有酒盈樽”的欢喜。这份欢喜,是“觉今是而昨非”的大痛快。后来他种田,“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被后世那位老教授调侃“种个鬼田”。可我们笑他田种得不好,却忘了他下一句“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这十个字,力道千钧。田种得好不好,是给旁人看的;但这“晨兴”与“带月”,这“理”与“归”之间,那份顺应天时、倾尽己力的踏实与自主,那份汗水浸透衣衫的真切触感,才是他给自己的交代。 “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这个“愿”,就是心里头那片桃花源的边界。
说到桃花源,那就更妙了。陶渊明笔下这个让后世着了魔的地方,其入口,从来就不在武陵的某条溪水尽头。那渔人为何“不复得路”?太守为何“寻病终”?因为桃花源的钥匙,不是地图上的坐标,而是心头的澄澈。那渔人第一次闯入,是无心的,是“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心里空空,只有一片好奇,于是“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他便进去了。等他出来,心思变了,带着报告太守以谋赏的机心,那入口便对他永远关闭了。陶渊明用这个绝妙的结尾告诉我们:心若是沾了尘,怀了利,任你踏遍青山,也找不到桃花源的一片花瓣儿。反之,心若简单、干净, “草木蔓发,春山可望”之时,何处不能遇见那“良田美池桑竹之属”呢?
这道理,不止他一人懂。李太白何等狂放之人,却也懂得“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的妙处。那“机”便是机心,是算计。醉卧山花间,与友人对酌,一杯复一杯,醉了便坦荡荡一句“我醉欲眠卿且去”,这份率真,便是他心里的水云间。宋朝的范成大,枕着清风入梦,醒来明知该归去,却还要“诬赖”溪山:“不奈溪山留客何!”这哪里是溪山留他,分明是他自个儿的心,被这无边的青翠与宁静给黏住了,舍不得走。这等“耍赖”,何其可爱,何其真实!还有那位连名字都不愿留的“太上隐者”,说得更绝:“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时间在这等心境面前,失了刻度;岁月成了身旁无声流过的风。这份自由,是挣脱了所有外在捆绑的大自在。
回头看看咱们自己。我们比陶渊明幸运,不必为基本的温饱太过发愁。可我们心里的捆绑,似乎比他那时代更多、更杂。我们总觉着,那“水云间”在下一个项目完结后,在下一笔财富积累后,在孩子的学业有成后。我们把心安放在一个又一个未来的“条件”上,结果便是心永远在漂泊,永远在渴求,永远觉得眼前是“苟且”。我们刷着手机,看别人诗和远方的照片,点赞收藏,心里却愈发空落。这不是远方太少,而是心里那个能盛装“水云”的容器,早已被现实的焦虑磨得又小又糙,甚至蒙了尘,盖了盖儿。
马未都先生逛博物馆,看一件瓷器,能说出它胎土的故事、釉色的流变、匠人手下那一瞬间的心气。我们过日子,也要有这般“鉴赏”的心力。不是去鉴赏物件,是鉴赏这一刻,这一日,这一份心情。窗外一棵树发了新芽,是水云间;午后偷闲泡的一杯茶有了恰好的温度,是水云间;夜晚读完一本书,心里那份饱满的宁静,更是水云间。所谓“心中若有桃花源”,这个“若”,不是假设,而是一种主动的构建与守护。是在喧嚣中,给自己内心划出一块“自然保护区”,不让功利的推土机进去,不让攀比的杂草在里面疯长。在里面,只种些自己喜欢的“豆苗”,哪怕它稀疏,但每一棵,都向着自己的本心而长。
说到底,人生这场跋涉,各人有各人的风雪载途。陶渊明给了我们一个不是答案的答案:路,不在你逃离的方向,而在你心定的地方。当你不再执着于寻找一个地理上的桃源,开始学着擦拭心镜,关照当下那一刻的清风、明月、身旁人的笑语,甚至是一阵疲惫后彻底的放空,你会发现,那“仿佛若有光”的入口,可能就在你蓦然回首的一刹那,在你不抱任何功利目的的一次凝视里。
心中真有了那片自足、自得的桃花源,那么,无论身在都市楼宇,还是乡野田间,举目所见,便皆可是那云舒水卷、天地开阔的“水云间”了。这道理,不深,做起来,却需要我们拿出比陶渊明当年挂印而去,或许更大的勇气与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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