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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版本异文谈《红楼梦》语言描写的合理与合度
推荐俞晓红文 文 黄安年的博客/2022年10月8日发布(第31131篇)
【按:这里发布经俞晓红教授整理在9月22日人文社举办讲座内容文字稿,感谢晓红教授惠寄并同意在我的博客上转发。讲座比较口语化,文字稿作了必要的修饰,与视频叙述不尽相同,读者可随意兼看。】
主讲人简介
俞晓红,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红学会常务理事。全国三八红旗手。安徽省教学名师,省新时代教书育人楷模。国家金课负责人。
主要从事敦煌学、明清区域文学和红学研究。主要著作有《王国维<红楼梦评论>笺说》《红楼梦意象的文化阐释》等6部,主持省部国家级科研课题9项,主持省部级本科教学质量工程项目14项,获校级以上各类奖项20余项。
从版本异文谈《红楼梦》语言描写的合理与合度
引 言
2022年是《红楼梦》新校注本出版40周年。我讲这个题目,是为了应和这一纪念年。
一是,安徽师范大学的朱彤老师是新校注本最后一批担任校注工作的八位学者之一,他和蔡义江先生、张锦池先生、吕启祥先生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也是我本科毕业论文的指导教师和硕士导师。我的本科论文《任是无情也动人》投稿《红楼梦学刊》获得发表,开启了我的红学之路。我非常怀念已逝30周年的朱彤老师!
二是致敬所有为新校注本作出贡献的前辈学者!
三是致敬为第4版作出特别贡献的吕启祥、陈熙中、张庆善等各位专家。我的第三版的新校注本就是吕启祥先生送给我的。
现在回到讲题。新校本为何以庚辰本为底本?程甲本哪些地方对人物语言有较大的改动?
《红楼梦》的成书与古代其他章回小说不同的地方,在于曹雪芹原著没有完整地保留下来,在各种版本中,拥有原著最多章回的本子是庚辰本,它也只有前80回中的78回,缺第六十四、六十七回。现今比较流行的120回本,一是程甲本,一是程乙本。如果只是阅读故事情节,选择哪个版本都不太重要;但如果对《红楼梦》作语言鉴赏,特别是我们现在面向高中生的“整本书阅读”,是要求一定要对语言作出鉴赏的,版本的选择就比较关键了。这方面的文章可以读一读张庆善:《读<红楼梦>,选哪个“本子”》,2018年5月2日 16版《光明日报》。詹丹:《为什么程印本的思想艺术不如脂钞本》,2019年12月13日光明网-文艺评论频道。
程甲本是1791年程伟元、高鹗刊印行世的,他们次年又刊行了程乙本。后40回是续作,暂且不论;程高本对前80回作了文字上的修改,造成文字上的不少差异,几乎每页都有。这些差异影响到我们今天对名著语言的理解,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我们对人物性格的准确把握。
那么,我们怎样来判断版本异文的优劣高下、合理与合度呢?
这需要我们把握语感和语理,准确解读文本。
1.“花魂”好还是“诗魂”好?
作为“寒塘渡鹤影”的下句,“冷月葬”后的词,是“花魂”好,还是“诗魂”好?哪些版本作“花魂”?哪些版本作“诗魂”?
这个话题来自《红楼梦》第七十六回“凹晶馆联诗悲寂寞”的情节文本。湘云见黛玉特别伤感,就提议两人来联句,聊解悲情,得到黛玉的赞同。于是湘云和黛玉来到园中池边赏月联诗,实际上也有较量诗才的意思。联到后来陷入困境,池中暗影里白鹤惊起,助成了湘云的“寒塘渡鹤影”。林黛玉又是叫好,又是跺脚,想了半天,终于想出一个对句来。这就是读者们一直争论不休的名句“冷月葬花魂”。
这一句在梦稿本、蒙古王府本、戚序本中都作“冷月葬花魂”,庚辰本在这里有个改笔,原来是写的“死魂”,可能有人认为“死魂”不成话,就将“死”字涂去,改为“诗”字,而列藏本、甲辰本正好也是“诗”字,程甲本也作“诗魂”。还有甲戌本、己卯本、郑藏本、舒序本这几个本子,由于本来是残缺不全的,正好缺失了这一回,所以不知道它们的本来样貌。有学者认为,这里应该作“冷月葬诗魂”。中国艺术研究院新校注本2008版作“诗魂”。
持“诗魂”论者大体有四个理据:一是小说中多次用到“花魂”,如再使用则属于重复,作者才华不至于如此贫乏;二是“花魂”一词不足以承接林黛玉精神内涵的全部;三是蒙府、戚序、戚宁源出一系,与梦稿本都较原本时间上相去甚远,庚辰本却较近,因此更值得采信;四是从抄写讹变的可能性来看,是一个人念、一个人抄,由“诗魂”误抄为“死魂”显系音误。当然,也有不少学者认为是由“花魂”讹误为“死魂”,而后被改为“诗魂”。
这里就出现对“讹变”流程的两种猜测:一种猜测是由“诗魂”到“死魂”再到“花魂”,“诗”听成“死”是字音讹变,“死”抄成“花”是字形讹变,这是先“音讹”后“形讹”。一种猜测是从“花魂”讹变为“死魂”再讹变为“诗魂”,这个流程正好倒过来,先“形讹”再“音讹”。从理论上说,这两种可能性都是存在的,但从实际操作的层面看,如果《红楼梦》的几种过录本都是一人读一人听写、两人合作完成的话,是不太现实的事。一是因为人力成本太高,效率也比较低,两人合作速度未必就比一个人边看边抄写快;二是一人读、一人写,可能会造成一大批音讹字,因为汉语的同音字、近音字实在是太多了。
再从庚辰本的实际面貌看,也有很多形讹的字,如同一回中“闌”和“閣”、“堪”和“斟”、“撂”和“搭”等字均有删改痕迹,每组字之间读音上相差很远,不可能是听写时写错。当然,庚辰本这一回也有很多是同音造成的错字,如“相”和“想”、“之”和“至”,但它们也可以是一个人边看边抄写造成的,因为抄写实际上是一个“默念”再落笔的过程,也存在音讹的可能。但如果是一人读、一人写,就不太可能出现读音不同、字形相似的讹字。最后从形讹的可能性来看,如果说“華”与“死”字正写、行写、草写都不易混淆,是不错的,但“花”字就是“華”的俗简写法,它的字形与“死”字还是比较接近的,庚辰本的过录者将“花”字误抄成“死”字、校改时又改为“诗”字的可能性,几乎和“诗”误写为“死”再改回“诗”的可能性一样大。
关于版本先后问题,众所周知的是,《红楼梦》版本流传情况非常复杂。目前所说的早期钞本,多半是一些过录本,其间版本支脉流绪很难理清,将抄本出现的先后作为抄本最早形成年代的依据是有风险的,在此基础上判断文本用词孰先孰后,它的可信度就会有所降低。
至于“花魂”和“诗魂”两个词,哪一个词更能承载林黛玉的精神文化和气质内涵,或许是个见仁见智的问题;但在古代诗文作品中,哪一个词使用率更高,哪一个词比较有新意,在此不妨稍作比较。我们可以先看一下“诗魂”在唐诗、宋词、元散曲中使用的情况。《全唐诗》收李建勋《春雪》,有“闲听不寐诗魂爽”句。《全宋词》用例较多,如程垓《朝中措》:“一瓯看取,招回酒兴,爽彻诗魂。”石孝友《念奴娇》:“太白诗魂,玉川风腋,自有飞仙骨。”尹焕《霓裳中序第一》:“杳杳诗魂,真化风蝶。”吴文英《极相思》:“到思量、犹断诗魂。” 周密《声声慢》:“做一番晴雪,恼乱诗魂。”张炎《临江仙》:“诗魂元在此,空向水中招。”《全元散曲》有乔吉、张可久各两例,徐再思、汪元亭各一例。这些句例,“诗魂”大多和“酒”“酒兴”密切关联。再看“花魂”,只有《全宋词》中两例,一是李宏模《庆清朝》:“妙笔丹青,招得花魂住。”二是蒋捷《瑞鹤仙》:“花魂未歇。”《全唐诗》和《全元散曲》都没有句例。这说明“花魂”可能更具有翻新的意味。比较一下知道,“花魂”其实更具有翻新的意义。
我支持“花魂”说,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理由,那就是文体的规定性。湘云和黛玉联句,本来就有较量诗才的意思,联句本身对“对仗”有严格的要求,湘云的“寒塘渡鹤影”句子一出,林黛玉赞叹不已,说:“叫我对什么才好?影子只有一个魂字可对,况且‘寒塘渡鹤’何等自然,何等现成,何等有景且又新鲜,我竟要搁笔了。”等到黛玉对句一出,湘云赞道:“果然好极!非此不能对。”黛玉很得意:“不如此如何压倒你。下句竟还未得,只为用工在这一句了。”可知黛玉的对句,与湘云的上句,对仗极为工稳,湘云真心大赞,黛玉十分得意。
那么,此处是以“花”对“鹤”工稳,还是以“诗”对“鹤”工稳呢?首先,“鹤”是动物,“花”是植物,都是实物;“诗”是文体,是虚。其次,“鹤”是史湘云的象征物,小说写她“鹤势螂形”,孤鹤形影只单,是湘云后来独居命运的写照;“花”是林黛玉的象征物,前面已经说过很多,花魂与林黛玉的匹配度更高,也更具有新意。林黛玉生于花朝,又于芒种饯花日葬花,《葬花吟》又归结了众多如花少女的飘零归宿,她的葬花,是“群芳碎”的一种诗意化的象征。所以“葬花魂”,也是集中了“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题旨,用湘云的话说,是“过于清奇诡谲之语”。当然,这是作者的一种有意设置了。
2.鲟鳇鱼有几个?
《红楼梦》第五十三回,庄头乌进孝贡品单上有“鲟鳇鱼”一物,其数量存在版本差异:庚辰本、戚宁本均为“鲟鳇鱼二个”;蒙古王府本为“鲟鳇鱼二十个”,戚序本为“鲟鳇鱼二十尾”;梦稿本和甲辰本皆为“鲟鳇鱼二百个”。己卯本、甲戌本、舒序本、列藏本及郑藏本缺此回。哪一种更符合生活实际和作者本意呢?
鲟鳇鱼历史悠久,古已有之,诸多典籍均有记载。先了解一下鲟鳇鱼的分布区域。鲟鳇鱼在我国分布广泛,多处河海都有。根据一些文献可知,鲟鳇鱼主要分布在三峡及三峡东面,由西南向东北延伸,依次是湖广地区,长江下游地区、江淮黄河辽海区、黑龙江松花江地区。又《虚白斋存稿》有诗:“闻道近从江汉得,不教风味逊辽京(都中所食鳇鱼皆从关东而来)。”诗中特别补充了辽京的鱼是从关东而来。关东,即今辽宁、吉林、黑龙江三省。从诗中可以看出,关东鲟鳇鱼当时闻名天下。
我们再看一下鲟鳇鱼的形体特征。锺崇文《(隆庆)岳州府志》:“鲟鳇鱼二鱼巨者十余斤。”陈继儒《致富奇书》:“江海之产有鲟鳇鱼,其长丈余。”一丈有三米多长,比人的体型大,那么体重必过百斤。鲟鳇鱼体型大小不一,体重也不一致,这是很正常的事。《(光绪)吉林通志》记载:“鲟鳇鱼大者丈余,计重可三百斤。”《(光绪)吉林通志》中有宁古塔呈进单:“鲟鳇鱼三尾,今同。”《(隆庆)岳州府志》也有关于鲟鳇鱼的进贡记录:“腌腊大样鲟鳇鱼二尾,合二百五十斤,代银五十两。”若按这一价格标准推算,二百尾鲟鳇鱼价格将达到五千两银子。
根据这些信息,我们对《红楼梦》“鲟鳇鱼”的理解是:一是关东鲟鳇鱼珍贵味美,个数当少,价格高,进贡数量一定不会多。二是,鲟鳇鱼体型较大,个数当少。它一般长达丈余,北方鲟鳇鱼体型更大。因此捕捉有难度,运输也有难度。二个比较合理,二十个就有点夸张,二百个就不太可能。
准确解读名著,需要语感,更要依靠语理,因为“从语言现象中概括规律,同时也是思维的训练。有了语理,语感的形成便更加自觉,这既是语言运用经验的积累,又必然使语言运用的能力更快、更好地提高”(王宁:《谈谈语言建构与运用》,《语文学习》2018年第1期。)
3.龄官叫什么名字?
龄官以外,其他优伶中略有些故事的,是藕官、菂官。藕官角色是小生,与演小旦的菂官配戏。贾府优伶名字大多都是草字头的某个字加上“官”字,葵、荳、艾、茄等都是蔬菜(葵:葵菹,滑菜;荳:豆类植物;艾:艾蒿;茄:茄子),藕、菂亦是可食类植物的根茎与果实。藕官之藕,是莲藕;菂官之菂,是莲子。汉王延寿《鲁灵光殿赋》曰:“绿房紫菂。”唐李绅《重台莲》诗:“绿荷舒卷凉风晓,红萼开萦紫菂重。”莲藕莲子,本是同根所生。汤显祖《南柯记·偶见》有云:“寻荷终得藕,池上白莲香。”所以藕官、菂官,一小生、一小旦,名字也比较般配。似乎演小旦的结局都不太好,菂官进府后不久就死了。她的故事是从藕官为她烧纸被人发现受斥责后补叙出来的。所谓十部传奇九相思,明清之际恋情戏居多,而小旦一角又多扮演恋情戏中的深闺少女或帝王妃子,是以小旦又名闺门旦。少女相思之戏,对扮演者而言,本身就是一种情感教育的过程,入戏深的,可能会付出生命的代价。我们不知道菂官因何而死,但据藕官“哭的死去活来”的情状,可以推测藕官与菂官相处模式。
所谓情深不寿,专演恋情戏中女主角的小旦,年小、体弱兼之情深者,因情生病、由病而死的事情,是有可能发生的。小旦与贴旦兼擅的龄官,眉眼神情大有林黛玉之态,病弱之状、用情之势亦如之,既悲哭且咳吐,已传出命将不永的信息。龄官后来怎样,读者不知,但必定是生命悲剧。菂官之死应是龄官之死的前兆,而她们在某种程度上又都成为林黛玉的不同侧影。演戏之人与观戏之人性格命运彼此观照,戏外有戏,亦是这部小说形象描绘时同类映衬手法的一种体现。
藕、菂、葵、荳、艾、茄之外,名字相关的优伶还有芳官、蕊官,芳、蕊虽非食用植物,却也还与植物有关。芳者,花卉也。战国宋玉《风赋》曰:“回穴冲陵,萧条众芳。”蕊者,花朵也。《楚辞·离骚》:“揽木根以结茝兮,贯薜荔之落蕊。”毫无疑问,前六个优伶是作者同一批命名的,都是可食类植物,是别名;后两个是一批,都是观赏类植物,是共名。此外数人,文官、宝官、玉官,命名方式与前八人均不同,“宝”与“玉”尚属一类,“文”则更是另类。这说明这三人是同一批命名,且没有太多的寓意,作者不打算在她们身上大费周章。
唯有龄官是独一无二的,“龄”字和哪一批优伶命名都不搭。庚辰本第三十回回目作“椿灵划蔷痴及局外”,可以知道,曹雪芹曾让龄官叫“椿灵”。《庄子·逍遥游》:“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隋唐成玄英疏曰:“冥灵、大椿,并木名也,以叶生为春,以叶落为秋。”可知“椿”与“灵”均为生命长久之树,然而龄官其人却必定不长寿。这种反其意而用之的命名方式的确是曹雪芹式的,如名“鸳鸯”者未必成就夫妻或情人之格局,名“小鹊”者未必报喜一般。“椿灵”属于植物,这说明龄官其人也是曹雪芹早期构思中就已有的人物,后来这个人物的故事渐渐多起来、清晰起来,为与众优伶名字相配,而改名“龄官”。“龄”字保留了“灵”的读音,同时又留有“长寿”义项的痕迹,是书稿修改过程中一个不错的选择。(诸本第三十回回目,庚辰本作“椿灵”,应是初始构思;梦稿本目录作“春龄”,正文回目作“椿灵”;蒙古王府本作“龄官”,当为后出,乃据正文名改回目名。舒序、甲辰、列藏均作“椿灵”,可知其承袭痕迹。程甲本则作“龄官”。)和“滴翠亭杨妃戏彩蝶”一样,第三十回也是回目在前、正文在后的。这又正好能佐证,名字首次出现在该回中的文官、宝官、玉官,是书稿修改到后来时带出的人物。
4.人物语言的合理与合度
我们且以晴雯和探春在第七十四回“惑奸谗抄检大观园”中的语言表现为据,来说明这个问题。
王夫人接到邢夫人封送的绣春囊,主观断定是王熙凤的物品,不小心丢失在大观园山石上的。她直奔凤姐屋里,劈头劈脑将凤姐训斥了一通。王熙凤首先询问王夫人这么判断的理据:“太太怎知是我的?”结果王夫人又哭又叹,说了一大篇完全出于自己主观臆测的话,而且加重了叱骂。王熙凤又急又愧,虽然口中说道不敢自辩,但在紫涨了脸面、双膝跪下之际,还是急中生智,瞬间便想出五个理由为自己辩护:一是香囊做工不够精致,自己不会使用;二是即使有这种香艳级别的香囊,也会收在家里而不会带在身上随便让姐妹或丫鬟仆妇们看见;三是奴才中年轻媳妇很多,更有可能是绣春囊的主人;四是贾赦、贾珍的年轻妾侍常到园中走动,绣春囊是她们的可能性更大;五是园中丫头也太多,不乏有年纪大、懂人事的丫头,也有可能有绣春囊。王熙凤不仅说自己没有这样的事,而且连平儿也可以担保无事。
王熙凤寥寥数语,立刻打消了王夫人的无端猜忌,扭转了情势不利于己的局面,让王夫人退了一步自责,又以商议的态度继续对话。于是王熙凤在安慰王夫人之后,接着进一步向王夫人献计:以查赌为由查人,借机撵出一批丫鬟。等她和王夫人商议裁人时,基本上已经锁定了丫鬟群。她始终以管家少奶奶的立场和口吻来考虑问题,应对的办法不仅可以整治内乱,摆脱王夫人的尴尬,而且还可以节省开支,减缓荣府财务颓败的速度。
很明确,在抄检之前,王夫人与王熙凤已经确定了抄检的主要目的,是要借绣春囊事件来裁减丫头,减少开支。哪些人应该列入裁减的名单范围呢?王熙凤定出的标准,第一是年纪大的,第二是咬牙难缠的。年纪大了,就有思春可能,现在看到了绣春囊,保不定还有别的事;性格难缠,小姐们降不住,也会生出其他事端。这本来没有晴雯什么事儿,晴雯既不属于年纪大的,又不属于咬牙难缠的,更没有私情来往或是勾引主子少爷的事。直到王善保媳妇因私怨而向王夫人定向调唆,引动王夫人对往事的联想,触及她内心里的最大忌讳时,晴雯才一跃而为抄检名单的第一名。王夫人下令让晴雯前来,核实一下晴雯的样貌和身份的时候,晴雯敏锐地感知自己遭到了小人的暗算。王夫人问宝玉起居,说“宝玉今日可好些”,晴雯如果回答得很详细,就暴露了宝晴两人日常的“密接”状态。所以她宁肯让王夫人误会自己不够尽责,也不肯说实话,于是就推说不了解宝玉近况:“我不大到宝玉房里去,又不常和宝玉在一处,好歹我不能知道,只问袭人麝月两个。”又假借老太太的话,将自己贬低到“不伶俐”“笨”的级别。她的对答非常机敏,让王夫人信以为真,部分抵消了自身伶俐俊俏所激发的他人嫉恨,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王夫人心中震怒,从而免去了眼前的灾难。
等夜幕降临,抄检队伍进入怡红院后,别人开箱让查,唯独晴雯带病挽发进来,将箱子掀开,捉住箱底往地下尽情一倒。庚辰本道是:“王善保家的也觉没趣,看了一看,也无甚私弊之物,回了凤姐,要往别处去。”王熙凤带人就离开了怡红院。但程高本不是这样写的。程高二人可能觉得,这样写未免将王善保家的轻轻放过,有点不过瘾,所以增加了一段原本没有的对话。王善保媳妇恼羞成怒,打着“太太打发来的”旗号震慑晴雯:“我们并非私自就来的,原是奉太太的命来搜察。你们叫翻呢,我们就翻一翻,不叫翻,我们还许回太太去呢。那用急的这个样子。”晴雯指着她的脸说道:“你说你是太太打发来的,我还是老太太打发来的呢!太太那边的人我也都见过,就只没看见你这么个有头有脸大管事的奶奶。”王善保家的还要发飙,却被凤姐用话止住,轻轻带过。
对这段描写的版本异文孰优孰劣的评议一向存在,这是一个开放式的话题。肯定程高本的读者,认为它酣畅淋漓地写出晴雯对王善保家的强烈不满,写出了晴雯刚烈不屈的个性。我觉得,原著描写的晴雯用行动表达了不满和不屈,表现得更为内敛,也更有自我保护的意识,而程高本所写是一种更为张扬、不计后果的宣泄,会导致更为严重的惩治风暴。
仔细忖度,王善保媳妇打着王夫人的旗号来威胁一个丫鬟,是有问题的。因为这次抄检,领队的是王熙凤,王善保家的不过是协同搜检,王熙凤还在,她无权摆出领队的架子;如果被搜检的丫鬟有阻碍抄检行为的事情发生,自有管家少奶奶辖制,王善保家的作为邢夫人的陪房娘子,自然不能越过王熙凤,以王夫人代言人身份来弹压不服管的丫鬟。所以这里涨出来的文字,没有庚辰本的文字好,后者更有表现力,也更符合人物性格质的规定性。
当抄检队伍到探春院里,探春早已“命众丫鬟秉烛开门而待”。探春只让搜她的箱柜,却不许搜检她的丫鬟们的箱柜,因为丫鬟一旦出问题,伤的是小姐的脸面,护住丫鬟,也是护住自己。这和她在第七十三回中对付迎春奶嫂的胡搅蛮缠一样,为迎春出头,是维护迎春的利益,也是捍卫迎、探、惜三春及一干小姐的尊严。她向平儿强调:“物伤其类,齿竭唇亡,我自然有些惊心。”在第七十四回,探春将抄检上升到政治高度来认识,认为这是一种“自杀自灭”的摧毁行动,必将导致整个家族的“一败涂地”。因此她悲愤交加,“不觉流下泪来”。她既有对家族运道不断下滑的理性认知,又有对尔虞我诈极度痛恨的情绪积郁,在这种情况下,当王善保家的倚风作邪,故意上去翻检探春的衣襟时,探春不禁大怒,抬手打了这个挑唆生事、为虎作伥的奴才一巴掌,并且叱骂她“狗仗人势,天天作耗,专管生事”。这表明,探春对贾府内乱的政治局面看的极为清楚,对抄检的缘起和目的也十分明了,对中年仆妇的阴暗心理和险恶用心非常痛恨,对王夫人、王熙凤的自我抄检行动也相当不满。
作为领队的管家少奶奶王熙凤喝斥王善保媳妇,陪着笑脸帮探春整理衣袂,向探春解释、道歉不止。但王善保家的仍然不知轻重,口出怨言,说要回老娘家去。探春喝命丫鬟还击。丫鬟的回敬文辞很漂亮,引发熙凤喝彩。这里也出现了版本异文,庚辰本说:“你果然回老娘家去,倒是我们的造化了,只怕舍不得去。”程高本在这句后加了几句:“你去了,叫谁讨主子的好儿,调唆着察考姑娘,折磨我们呢?”程高本显然对年轻丫鬟怒怼陪房娘子很有兴趣,但是他们忽视了大观园的丫鬟和大太太的陪房娘子身份的距离、地位的不平等,将一些原本是主子姑娘才够格说的话,放在丫鬟口中说出来,就有点宣泄过度。写者酣畅,读者痛快,人物性格的某一面得到强化,人际矛盾更趋激烈,而人物性格的表现却有一定程度的失真。理解这一点,对高中生语言鉴赏能力的磨练是大有裨益的。
王熙凤笑着说:“好丫头,真是有其主必有其奴!”这句话中,王熙凤是夸奖探春厉害,而不是夸奖探春的丫头。试想如果丫鬟说了“叫谁讨主子的好儿”这句话以后,王熙凤还称赞她,这就不是很适当了。所以在读这个细节的时候,通过语言来分析性格,就要把握尺寸。
5.故事讲述的深度与向度
这里以尤三姐形象在庚辰本和程甲本中的差异为例,看作者是怎样通过语言描写来体现故事的深度和向度。过去分析尤三姐的文章,或称之贞烈女,或视之失贞女。有两个尤三姐?主要是使用的版本不同的问题。二尤故事主要发生在第六十五回“贾二舍偷娶尤二姨 尤三姐思嫁柳二郎”和第六十六回“情小妹耻情归地府 冷二郎一冷入空门”。故事背景大家都知道。我们做一个比较。
第六十五回,贾琏偷娶尤二姐,将她安置在花枝巷。尤老娘和尤三姐一起搬到了花枝巷居住。贾敬丧事,贾蓉听说二尤来了,就和贾珍对视一笑,说明此前二尤已经来过不止一次,而且已与贾珍有不妥。贾蓉做媒将尤二姐嫁给贾琏,也有他的私心。有一次贾琏出门,贾珍便来鬼混。尤二姐已嫁给贾琏做外室,所以就回避走了,尤三姐留下来陪。庚辰本中,贾珍跟尤三姐挨肩擦脸,百般轻薄。程甲本中,三姐不像二姐那么随和,贾珍也不好意思太露轻薄。贾珍是这种人吗?看这两段异文,程甲本中尤三姐是贞洁女。那么贞洁女不好吗?《红楼梦》中每每姐妹成对,宝钗黛玉一对,探春迎春一对,晴雯袭人一对,那么尤二姐尤三姐一对,写一个失贞女、一个贞洁女,两两相对、彼此映衬,不是很好吗?问题不在这里。这时贾琏来了,两马同槽,两家小厮互相调笑。贾琏到尤二姐房中,知道贾珍来了,想要去破个例。贾珍有点难为情,贾琏却让他不要不好意思。庚辰本中,尤三姐任意挥霍兄弟二人,“竟真是他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他”。而程甲本中,尤三姐是“令人不敢招惹的光景”。可见,庚辰本和程甲本写出了两个不同的尤三姐:失贞女和贞洁女。
尤三姐择柳湘莲为夫,一听说柳湘莲要退婚,便知是他嫌自己是淫妻。程甲本中改为“把自己也当作淫奔无耻之流”,尤三姐成了贞洁女,但是却陷宝玉于不义了,因为柳湘莲知道二尤不贞,消息源是贾宝玉。程高本中,尤三姐是死于柳湘莲对她的误会;宝玉明知柳湘莲误会了尤三姐,但却没有为她辩解,最后酿成悲剧,贾宝玉的形象是要打折扣的。庚辰本中,宝玉是无意中泄露消息,没有辩解的空间,也就不存在误会杀人。庚辰本中,尤三姐不是死于贾宝玉的流言,也不是死于柳湘莲的误会,而完全是死于柳湘莲无法接受尤三姐。他择偶的标准是“绝色”,但在得知是“绝色”女子后,又要打听“品行”如何。这是视女子为物的男权观念。这个问题非常重要,是一个阅读深度的问题。
尤三姐自刎,写得非常凄美。尤三姐割断大动脉,鲜血飞迸,倒地抽搐,周围人叫喊的反应,这个时间是比较长的。但曹雪芹非常同情尤三姐,“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写得非常唯美,诗意化的凄美场面,表明作者的同情。到底是什么样的死亡原因,使这个故事的叙述比较好?尤三姐是一个淫奔女,后来她要改行自择夫,这个社会是否接受她?柳湘莲知道信息之后,不屑为妻。尤三姐之死的悲剧深度在于一个曾经在两性关系上有过不堪过失的普通的市民女子,认识到过去错误的时候,想改过自新,却最终不被她所中意的男子、尤其是当时的社会所接纳的悲剧。这个悲剧,比起程高本中塑造的因为误会而以死证明自己清白的贞洁女,到底哪一种描写更有深度,对社会的批判力度更大?当然是庚辰本的力度大。
再说阅读的向度。第四十七回时,小说就介绍柳湘莲是世家子弟,“眠花卧柳,吹笛弹筝,无所不为”。什么叫“眠花卧柳”?是在花柳丛中流连的风流子弟。一旦猜测尤三姐可能失贞,就要退婚,这不是典型的“双标”吗?实际上,柳湘莲的价值观和他的婚姻观是有矛盾的,通过柳湘莲写出了当时整个社会的女性价值观。一旦女性失贞,就不被社会容纳,尤三姐就是这种价值观的牺牲品。在尤三姐看来,天地之大,没有我的立锥之地,我不如死。庚辰本中,柳湘莲说尤三姐是“刚烈贤妻,可敬,可敬”,程甲本为“刚烈人!真真可敬!”“刚烈人”是普通人,跟“我”没有关系。“刚烈贤妻”则是柳湘莲在尤三姐死后对她的一种追认。他觉得尤三姐是“可敬,可敬”,是对尤三姐充满了发自内心的一种痛悔和由衷的尊敬。程甲本中柳湘莲说话有点矫情,说“没福消受”,仍然是把女性当物的一种女性观,带有风流浪子的轻薄口吻。但是庚辰本中看不出这种轻薄。
故事最后,柳湘莲梦中告别尤三姐。庚辰本中,湘莲不舍,忙欲上前拉住问时,那尤三姐便说:“来自情天,去自情地,前生误被情惑,今既耻情而觉,与君两无干涉。”尤三姐的话表明,她认为自己是有错的,认为自己的死是对过去不贞行为付出的代价,和柳湘莲无关。实际上,她死于柳湘莲的不接纳,是和柳湘莲有一定关系的。作者让柳湘莲做这个梦,是曹雪芹对尤三姐人品的一个价值判断。这是塑造尤三姐的最后一笔,非常光彩亮丽,就完成了尤三姐形象的塑造,提亮了她的形象,这是尤三姐的“高光”时刻。程甲本中,“那三姐一摔手,便自去了”,显得有点莫名其妙。两相比较,庚辰本批判的向度和深度更胜一筹,比较接近曹雪芹原著。
结 语
说到底,语言鉴赏能力的训练与思维方式关联紧密,如果阅读、鉴赏作品语言要依靠语感并提升语感的品质,那么要在不太长的时间内准确解读作品语言并把握人物形象,更要依靠语理。在“整本书阅读”任务驱动下,面对《红楼梦》这部文质兼美的经典小说,要更好地理解人物性格,就要运用科学合理的方法,在通读主体故事,感受其语言魅力的同时,还要抓住那些比较重要的情节描写,借助对不同版本语言描写的异文比较,深入思考探究名著人物性格的合理与合度,并通过语感与语理的结合,指导中学生语言鉴赏流程,促进其审美鉴赏能力的获得,提高整本书阅读的效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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