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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见其人----有感于《瓜饭楼藏文物录》面世
受权发布吕启祥文 黄安年的博客/2020年1月16日发布(第23568篇)
博主按:2017年1月22日12:18分,冯其庸先生永远离开我们,已经快三年了。这里受权发布吕启祥文:“如见其人----有感于《瓜饭楼藏文物录》面世”,以表达我们对先生的怀念,文章原载《问红》2019年冬季号(12月第48-53页【总第2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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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收到冯其庸先生的《瓜饭楼藏文物录》上下两册,即《瓜饭楼外集》之第一、二卷,拿起这沉甸甸的精装图录,心中既觉欣慰,又不免伤感。欣慰的是先生虽则已离世两年多了,他的著述仍旧如愿出版,商务印书馆不愧名社,人走并不茶凉,始终以学术艺文为重;伤感的是几十年来先生每出一书必郑重签名相赠,今不复再获亲笔签名,此生亦不可能再得了。冯夫人夏老师念旧,我虽一再说应呈各方行家,她还是执着地把书寄来了。
老实说,继《瓜饭楼丛稿》之后如此规模的《瓜饭楼外集》,是远在我的意料之外的。记得《丛稿》编纂后期曽在青岛开过一次会,先生本人和青岛出版社邀集学界友人共商编事,当时我就吃惊于此书规模之大、搜集之富。书稿付印后我在外地曽给先生写过一封信,中心意思是先生年事已高,病痛缠身,亟需放松休整,目下文事已竣,夙愿已了,无论如何该喘气歇脚了。孰料先生不但没有停歇,而另一项品类更多、难度更大的文化工程正在启动,这就是《瓜饭楼外集》。如果说《瓜饭楼丛稿》基本上是文字,那么《外集》则包罗了文物、印谱、家具、瓷器、紫砂、书信以及书画和摄影,简直就是一个小型博物馆,落于纸上要用多大功夫、费多少周折啊。我其实是在相当长的一个时段里,逐渐知晓先生的这一宏图和其中艰辛的。只能说,我们日常熟悉的主要是作为学者、学问家的冯其庸,作为艺术家的冯其庸,则所知甚少,正如先生所言:“将这个‘外集’和‘内集’(《丛稿》)合起来看,可以看到我在我的学术和艺术方面比较完整的一个基本面貌,也可以看到我毕生的全部兴趣所至。”的确,要认识冯其庸的全般,需内外合看。翻开“外集”,艺术家冯其庸或曰学养深湛的艺术家冯其庸的面貌就清晰生动起来,有些往事的片断也浮现出来。
迁至通县以前,冯先生住人大铁一号宿舍,五楼的单元房里塞得满满当当,记得常州博物馆馆长来访,说这里的藏品抵得上一个小城市的博物馆了。以后迁入通县瓜饭楼,空间大了,文物也更多了,屋里屋外墙角走廊摆放着各种材质的大小佛像、汉砖、瓦当、碑石以及硕大的风干葫芦、南瓜、新疆的盘羊头……只是每次都来去匆匆,不及动问。先生有时还会出示书画新作,更有奇石古砚、珍壶旧墨。有些往事,直到得知“外集”之编,才若有所悟,所历虽属片断,亦值得忆叙一二。
大约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之初,扬州开会之余,东道主安排参观汉广陵王墓遗址,穴广坑深,隐然有一种香气弥散,大家都惊叹墓葬棺廓耗材数量之巨、品质之优。冯先生已经不是第一次来此了,他告诉我们这是贵重的金丝楠木,都是整料,每块长五米有余,宽一米多,厚约四十厘米,七十年代发掘之初财力有限、不知珍惜,竟作成桌椅板凳粗用,甚至抵作民工的工钱,老百姓容易得到和转卖,先生购得一批存放。我听说过此事,觉得先生识货惜物,日久也就淡忘了。以后着手《红楼梦大辞典》编写,先生是主编,亲自安排人选,介绍我认识了陈增弼先生,陈先生是中央工艺美院家具系主任,明式家具专家,我曽多次往访陈先生家,他很平朴,没有一点专家架子,做辞条极其认真,不仅按规范写辞条,而且绘了许多图,耐心给我讲解。在我和陈增弼来往的过程中,从未听他提及金丝楠木设计家具之事。当我从冯先生处得知他猝然病故,极感惊愕和痛惜。此后又过了十多年,应是在2009年底我去冯宅,一进书房就有股异香朴鼻,原来金丝楠木的明式长案已制成就位,陈增弼的设想由其弟子继承完工。桌案之外,先生书房还有若干配套的座椅,我还坐上去体验了一下这种家具的舒适典雅,以后才知道共有三十六件之多,是成套的,美院还多次借去,足见稀罕精美。《外集》编制过程中,为拍摄这批家具需用各种角度的几十种灯光,先生坚执要完美呈现,难度极大。总而言之,我作为一个旁观者、外行人,将往昔这些眼见耳闻的片断连缀起来,不由得陷于沉思。试想,楠木成材要千年,沉埋地下两千年,到了先生这里又经过了几十年,由满身尘土毫不起眼的块块木板,变身为典雅大气极具艺术价值的上品,这本身就是一个传奇。楠木有灵当庆幸。单是这件事,冯先生作为艺术家的心胸和眼力、坚守和等待、智慧和气概,就令我钦敬不已。
这里还想说一说关于紫砂的事。先生青年时代就结识了宜兴顾景洲等紫砂艺术大师,1982年写有《记陶壶名家顾景洲》,世纪之交写有《记紫砂工艺大师徐秀棠》等文。87年到宜兴与顾景洲、周桂珍等名家相晤,为题写紫砂壶坯数十把,次年又去紫砂工艺厂为题紫砂壶坯百余把。题壶之事,真是有求必应成为常态。记得有一年开大型学术会议,纪念品就是紫砂壶,与会代表每位获赠一把,还送给工作人员和赞助会议的各方朋友,总数超过二百,全由先生逐一题上不同内容的诗句。会前,我曽随先生到紫砂厂工作间,长桌条凳,案上摆满壶坯,先生拿起来就写,得心应手。这种看上去随心称手的题字,其实难度很大,近年我曽去景德镇,在一个体验式的作坊里,试做过一把壶,题写时简直不知如何捉笔,那壶面是弧形的,完全不同于平面的纸,坯土较涩不易着墨,总之落笔不能把控,勉强写上的字十分拙劣。此时,先生举重若轻潇洒自如的题壶景象立即浮现出来,那些由名家题、名工刻、名窑烧的壶怎能不是价值连城的艺术品!冯先生是书画家,也是紫砂艺术家,他对紫砂的喜爱熟稔、同紫砂名家的交往切磋成就了一把把一批批的紫砂名壶。冯先生穿梭于各种艺术门类超拔灵动的风范当世又有几人呢!
已出的这两卷涵盖甚广,上卷有上古的石器、陶器、青铜器和汉砖、瓦当、陶俑等,下卷有汉魏画像砖石、南北朝至唐佛教造像及历代瓷器、压尾的古墨更是难得的珍藏。其中,我对汉画像印象很深,这是冯先生长期关注、不懈调查、倡导最力的领域,他创建了中国汉画学会,对此深有研究,提出汉画像是“敦煌以前的敦煌”,是中国艺术未受外来佛教影响的本真状态。我尝感叹,他竟然同鲁迅先生有相同的艺术爱好。
关于古墨,也有一些值得追忆的往事。2005年新春,其时冯先生已八十开外,而身体健朗兴致勃勃,他组织了红学迎春活动,邀大家去江苏饭店吃河豚。那天活动的一个重要节目是赏鉴宫廷御墨。来宾有黄苗子郁风夫妇、史树青、郭预衡(我受嘱去师大专程请来)等艺文学术名家、有社科院诸君和红学界诸友。冯先生带来了他的珍藏古墨,展示讲解,懂行者品评。因为人多,场面热烈,前辈在座,不便往里挤,那天我其实看不清楚。十多年后,先生已卧病,正勉力编制《外集》,一次我去看望,他正编就藏墨部分,一一翻出来给我讲解,告诉我由于年深月久,古墨已经炭化,变得很轻,所收宋代古墨,极为稀见,清代宫廷御用的墨制作极为精致,还有曹雪芹时代如袁枚的墨,等等。先生虽在病中,仍滔滔汨汨、历数家珍;我虽一知半解,也觉得眼界大开。原来墨不止黑色,还有硃红、漱金、石绿以至彩色的;不止长方形,还有柱形、菱形、瓠形以至成双结侣、模拟书卷的;墨不止单锭,还有成套、成系列的,先生藏墨中就有罗汉十六尊者套墨和圆明园六十四景套墨的散佚者。墨尤重制作,有制墨名家的题款,会极大提高其收藏和鉴赏的价值。总之,墨的学问大了去了,可称之为“墨学”,如先生言将成“绝学”。
如同冯其庸题的紫砂壶成为红学会议的纪念品一样,冯先生也曽为北京国际红学研讨会制作纪念墨,艺术与学术的结合,始终是先生的追求。
先生的书房画室充满艺术氛围,永远值得流连。他爱石,咏所得“周身万孔,孔孔相通”之万窍灵岩,更以奇石琢磨成砚。此乃唐坑遗珍,龙尾之精,先生作砚铭曰:“黝而墨,皴而韵。万点金星,几湾眉痕,一片晕。君得我而获知音,我得君而叩君长鸣。悠悠天地,离合前因。”一切文物包括文房之物因先生而有了灵性,此砚被命名为“瓜饭楼校红砚”,今编列363号,成为本次出版图录的最后压轴一图,意味深长。
翻动新出的《瓜饭楼外集》一、二卷,如见其人,正是学养深湛的艺术家冯先生。
写于2019年9月初
照片11张,其中前7张,拍自《问红》2019年冬季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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