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3月出版的华盛顿大学生物系教授卡尔·伯格斯特龙和杰文·韦斯特著《拆穿数据胡扯》写道：

“当今社会胡扯现象随处可见，令人不胜其烦。政治家无视事实信口开河，科研人员把发新闻稿视为科学研究，硅谷的初创公司将胡扯发展到了艺术的高度，大学奖励的是胡扯而不是分析思维，大多数管理活动似乎只不过是一个对胡扯进行编排组合的复杂过程。”

何为胡扯？

2005年，普林斯顿大学哲学教授哈里·法兰克福出版了全世界第一本关于胡扯（On Bullshit）的著作（中文版《论扯淡》）。法兰克福写道：

“胡扯不是说谎，却是真理最大的敌人。因为说谎的人知道何者为真，却讲的是假话。而胡扯的人既不关心何者为真，也不关心何者为假，只在乎自身利益。这种认为无论事实真相如何都没有差别的态度，就是胡扯的本质。”

两本著作都认为，识别或拆穿胡扯的最好武器是科学。

然而，科学是把“双刃剑”。胡扯的人也可以利用科学胡扯。这正是《拆穿数据胡扯》专门探讨的所谓新派胡扯。

作者指出，相比于以花哨的语言形式出现的老派胡扯，新派胡扯使用数学、科学和统计语言来制造严谨准确的印象，粉饰那些可疑的论断，给它们披上了一层合理的外衣。老派胡扯并没有消失，但在互联网时代，随着新派胡扯的兴起，它似乎没有那么引人注目了。

在老文看来，所谓的新派胡扯其实并不是互联网时代的新生事物。《西游记》里，神仙们就特别擅长这样的胡扯，最典型的例子是关于蟠桃和人参果的胡扯。

《西游记》第五回写道，蟠桃树“有三千六百株：前面一千二百株，花微果小，三千年一熟，人吃了成仙了道，体健身轻。中间一千二百株，层花甘实，六千年一熟，人吃了霞举飞升，长生不老。后面一千二百株，紫纹缃核，九千年一熟，人吃了与天地齐寿，日月同庚。”

第二十四回写道，人参果乃是混沌初分，鸿蒙始判，天地未开之际，地仙之祖镇元子所住的万寿山五庄观里产成的一颗灵根。“这宝贝，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再三千年方得成熟。短头一万年，只结得三十个。有缘的，闻一闻，就活三百六十岁；吃一个，就活四万七千年。”

神仙们对两种水果的描述，充斥着显而易见的“数学、科学和统计语言”。为什么说它们是胡扯？

首先，每一个精确数字是如何得出的？

如果说树的棵数、果子的个数，以及开花、结果、成熟的时间可以观察和计算得到，那么闻一闻、吃一个、人吃了就怎么怎么着的精确定量结论是如何得到的？做过双盲、安慰剂、对照组实验吗？

当然，这样的实验不可能完成，因为时间跨度太长——最长的达“与天地齐寿，日月同庚”，期间需要控制的因素太多太复杂，想一一排除几乎不可能。

常识告诉我们，时间跨度长的精确定量数字基本是胡扯。现实中，我们有时可以反向利用这样的胡扯。

例如，有高校引进人才时要求签10年甚至更长期合同，合同写明必须拿重点项目多少个、发顶刊论文多少篇等，这样的合同要不要签？老文的建议是，聘期越长的合同，只要待遇令你满意，你越要敢于签，而且根本没必要计较要求太高，因为，胡扯的合同最终必然以胡扯收场。如果有高校用天价跟你签终生合同，合同中哪怕写明必须拿1～2个诺贝尔奖，相信很少有人不乐滋滋地签。

其次，两种水果的各自用法用量如何？

人参果，“有缘的，闻一闻，就活三百六十岁；吃一个，就活四万七千年。”

何为有缘？如果闻一闻或吃一个无效，那么是否认为不是果子的问题，而是因为人无缘？

闻一闻，如何闻？隔多远闻？一闻是多久？

吃一个，怎么吃？生吃、熟吃还是不管怎么吃？饭前吃、饭后吃还是任何时候吃都行？

可否依此推算，人参果，闻130下，相当于吃一个，就活四万七千年？闻360下，可活到天地之数（十二万九千六百岁为一元），也就是与天地齐寿，日月同庚，相当于吃了一个九千年一熟的蟠桃？

蟠桃的用法用量比人参果更含混不清。

现实生活中，对任何东西（包括食品、药品、保健品等）的推销或宣传，只要用法用量不明而功效敢于拍胸脯、打保票，那么可以断定那是胡扯——它们只在乎自身利益，虽不是慌言，但远比慌言容易使人上当。

再次，长生水果为何只给已位列仙班的长生之人享用？

能吃到蟠桃的都是级别很高的神仙，他们本身已经“成仙了道，体健身轻”，“霞举飞升，长生不老”，甚至“与天地齐寿，日月同庚”。

把蟠桃给这样的神仙们吃，相当于把抗病毒神药只供健康人吃，或把祛痘美容品只涂抹在天然不长痘的脸蛋上，根本检验不了也发挥不出这个药品或美容品的功效。

人参果“短头一万年，只结得三十个”，开园时大众（如果按镇元子和其弟子算共49人）共吃了两个，而取经团队经过时，一下子就给了唐僧两个。镇元子为什么这么慷慨？因为他看准了，唐僧到达灵山后必定成佛。此后，唐僧长生不老究竟是人参果的作用还是完成取经大业而成佛的结果呢？谁都说不清。

神仙们信奉慈悲为怀。他们为什么不把蟠桃和人参果给凡人吃，让更多的人长寿乃至成仙呢？

相比于人参果树是天地生成，蟠桃是“瑶池王母自栽培”，王母为什么不扩大种植，让全天下的人都享受到她的恩泽？

尤其是，吃一个蟠桃就管成千上万甚至上亿年，神仙们年年参加蟠桃大会，年年吃蟠桃，这不是典型的浪费宝贵资源么？

最后，最重要的是，有谁吃了蟠桃或人参果收到了所宣称的功效？

孙悟空推倒了人参果树，请福、禄、寿三星医树时，三星说：“那果子闻一闻，活三百六十岁；吃一个，活四万七千年；叫做‘万寿草还丹’。我们的道，不及他多矣！他得之甚易，就可与天齐寿；我们还要养精、炼气、存神，调和龙虎，捉坎填离，不知费多少工夫。”

稍加推理，三星说的是嘲弄之言。因为，他们即使吃不到人参果，他们可是年年参加了蟠桃大会，吃到了比人参果功效更好的蟠桃，更可以免除养精、炼气、存神等功课呀，为什么依然要“不知费多少工夫”呢？

唐僧师徒最终各吃了一个人参果，唐僧立马成仙了道了吗？他不需要修行了吗？书中写道，“那长老自服了草还丹，真似脱胎换骨，神爽体健”，这效果充其量如喝了美酒飘飘欲仙的感觉，离真成仙还差得远。

事实上，唐僧在之后的取经路上，一直是肉骨凡胎，他在过了凌云仙渡后，才“喜脱了凡胎”，“身轻体快，步上灵山”。例如，取经团队路阻黑水河时（第四十三回），悟空三兄弟都显摆自己过河不难。唐僧问：“你三个计较，着那个驮我过去罢。”悟空说八戒驮得。八戒说：“不好驮。若是驮着腾云，三尺也不能离地。常言道：‘背凡人重若丘山。’若是驮着负水，转连我坠下水去了。”

《西游记》告诉我们，神仙也胡扯，而且非常前卫，超前许多年就掌握了我们认为很时新的所谓新派胡扯。意味着神仙的胡扯比凡人的更具迷惑性，我等凡人若信以为真，就永远成不了神仙。而拆穿神仙的胡扯，显然，一方面需要破除神仙崇拜（类似于权威崇拜），另一方面需要更多更好的科学思维，特别是批判性思维。

（2022年末居家护“羊”和恐阳期间读书杂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