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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作家郁达夫的小说名篇《迟桂花》,因其蕴含的人生哲理和澹定风格而被视为作者的“炉火纯青”之作,我也常在课堂上推荐给学生阅读。但于小说借以抒怀的“迟桂花”意象,却一直不甚了了,不知道这“迟桂花”究竟是实有其花还是作者的杜撰,只约略觉得这迟开的桂花当与白居易之“山寺桃花”差不多。这当然说得过去,那时我还不曾涉足江南,哪里会了解杭州的地产物候!
近几日在小和山的校园里,看到河边仍有不少桂花树挂满一串一串或金黄、或淡黄的花簇,散发着阵阵浓浓的香气,就又想起这篇《迟桂花》来,打算去小说里写的“翁家山”探访一回,看看这小说究竟有多少“写实”成分。因国庆、中秋前后,桂花已盛开过一轮,到十月中旬这一轮,莫非就是所谓的“迟桂花”了?十六日的《钱江晚报》也用“今秋西湖最后一茬桂花开了”这样的通栏标题为满觉陇的茶室招揽游人了。到了十七日星期六,恰好天朗气清,就顾不得车多人多,搭上公交车到了三台山路,打算从慧因寺、六通宾馆这边翻过南高峰,去翁家山。
先顺便拜谒了于谦祠、墓,又发现了隐蔽在五老峰山脚的俞曲园墓,这才走上通往南高峰的盘道。和纷纷攘攘的湖滨吃农家饭的景致不同,这里一路静悄悄的,只有少数穿着运动休闲装的中年人和学生情侣与我们做伴。快到山顶的时候,茶园又开始出现,茶树上挂着黄蕊白瓣的茶花,三三两两的茶农在采摘秋茶,或者为茶枝“打顶”。翻过了海拔257米的南高峰,西南方向更是大片的茶园,而茶园的尽头便是翁家山了。
这是我第二次登南高峰,第一次在前几年的元旦,自然也就不会去想什么“迟桂花”,但这次却是专为“迟桂花”而来,故而特别留意着桂花的香味。闻香识桂,果然,在走尽茶园、快入翁家山村的时候,一阵一阵的浓香弥漫开来了。桂树一棵接着一棵,都有三四米高,花朵既有全开的,也有半开的,还有尚结着淡绿色花苞的,但也看得出来,之前这些桂花都已开过一茬,因为在新的花苞中间夹杂着不少老掉的、已经发黑的花簇。这时候,从对面村里的巷道走出一溜人,是村里一位老者带着几个游客到山上赏桂的,一边走一边指指点点地从我们身边过去。我拍过几张照片,也就顺着巷道穿过了这个密密匝匝的小山村,又看到了村边大樟树下的“老龙井”。这里的游人也如山下一样多,私家车都停在路边,挤挤挨挨,我们也被村南面一家的“老板”叫住,坐在公路对过几棵盛开着的桂树下,要了两碗面、两杯茶,吃喝起来。
吃完面,端起那杯茶来细看,叶片偏大,茶汤偏浓,味道偏重,知道这十块钱一杯的茶品质一般,就随口问了一句:“这是秋茶吧?”老板娘接话:“不是秋茶,秋茶打过农药,我们家都不去采的。”不错,秋茶虽长得茁壮,农药残留却多。刚才在茶园里,就看到被茶农丢弃在路旁的农药包装袋、塑料罐,花花绿绿的十分可怕。看来,“迟桂花”尽管仍然如当年一样芳香,当年像山民一样纯朴、无毒的生态茶却似乎已经难寻,翁家山已不复当年的翁家山矣!
可当年的翁家山究竟如何自然,翁家山的村民又究竟怎样纯朴,也只能借郁达夫的《迟桂花》窥其大概,却无法据此考证其村貌村史。盖小说家言,正如作者在篇末所注,“人物事迹,当然都是虚拟的,请大家不要误会。”令人感兴趣的倒仍旧是那暗香浮动遍山坳的迟桂花,当年郁达夫之生出写篇小说的念头,正是这桂花香催动的呢!
那年十月,三十六岁的作者来杭州养病,在南高峰的深山里“一个人徘徊于樵径石磊间时”,由一阵桂花香气获得灵感,先写出一首七言诗:
病肺年来惯出家,老龙井上煮桑芽,
五更衾薄寒难耐,九月秋迟始桂花。
香暗时挑闺里梦,眼明不吃雨前茶,
题诗报与朝云道,至局参禅兴正赊。
接着就写出了两万多字的小说《迟桂花》,当天付邮,寄到上海家中,由夫人王映霞交施蛰存发表于《现代》杂志,成为郁达夫三十年代最好的小说。
二十多年前我初读此篇,得其人生哲理而不识“迟桂花”,如今我居杭州七年始得在迟桂盛开时一睹芳容,运气究竟不坏,也更喜欢小说中的“老郁”在告别翁则生时说的那句话:“但愿得我们都是迟桂花!”
一杯茶由浓而淡,该回程了,临行没忘了问老板一句:“尊姓可是一个‘翁’字?”老板答:“这村里以姓翁的为主,我们却是由钱塘江边迁来,不过也有七八十年了。”又说:“今年的迟桂开得好,这几天客人会比较多,你们再来呵!”
27路公交车把我们送出了山,汇入北山路上蜗行的一片汽车红灯里……
二零零九年十月十八日,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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