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前后二十年有三首以“圣女祠”为题的诗，千百年来，常有人问：圣女祠是否存在，若在，又在何处？

 开成二年（837）冬，李商隐自兴元（今陕西汉中）回长安时曾途经圣女祠，作有《圣女祠》二首^[1]。那年正值进士及第，胸中也豪情万丈。过了大约二十年，大中十年（856），李商隐由剑南东川（治梓州，今四川三台)）节度使柳仲郢处判官、检校工部员外郎职上北返回京，由蜀入秦途经圣女祠之时，作《重过圣女祠》。

白石岩扉碧藓滋，上清沦滴得归迟。

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

萼绿华来无定所，杜兰香去未移时。

玉郎会此通仙籍，忆向天阶问紫芝。

 在这三首以“圣女祠”为题的诗作中，尤以《重过圣女祠》艺术水准最高，情调幽美、诗意朦胧，三、四句堪称名句。清乾隆4年（.1739年）江苏华亭人姚培谦姚氏松桂读书堂刊本《李义山诗集笺注》评：“全篇皆以仙真语出之，空灵幽渺，寄托遥深”。先天得道谓神圣，后天得道为仙真。“仙真语”指李商隐早年入玉阳王屋学道，黯熟道家典籍。玉阳，在河南济源县西三十里，东玉阳山。义山习业，甚是投入。所述学仙，多用女仙典故。大概一来因义山所修上清道，其创教祖师魏华存就是女师，与女真的关系密切。二来义山在玉阳王屋习业时，同道颇多女冠，故其诗多涉女仙故事。义山晚年，转而奉佛，不求长生，专修来世。

 于是，有人认为义山与女冠多有艷情。其中，尤以1927年苏雪林^[2]的《李义山恋爱事迹考》贡献良多，指出李商隐在王屋山学道时就跟女道士有恋情，还和皇帝的两个宫嫔飞鸾、轻凤偷情。例如，诗赠华阳宋真人：“偷桃窃药事难兼，十二城^[3]中锁彩蟾，应共三英同夜赏，玉楼仍是水精帘”（《月夜重寄宋华阳姐妹》）。冯浩注：“偷桃是男，窃药是女，昔同赏月，今则相离。”男指方朔，女指嫦娥。故居住在十二城中的女真，也如锁在月宫的彩蟾不能既窃药长生又想圆满爱情。苏雪林认为“圣女祠并非真有其地，不过是义山情人所居寺观之代名词”（《玉溪诗谜正续合编》）。甚至认为圣女祠就是长安永崇里的“华阳观”。华阳观原名宗道观，大历十二年（777年）为华阳公主追福立为观，倒是白居易搬出常乐坊东亭后在此住了一年。白居易东亭遗址在西安交通大学南门附近的校园内。

 然唐时以圣女祠为题的诗作尚有张祜、储嗣宗、许浑等，诗人们并不否认圣女祠的存在。

 在历代对《圣女祠》诗的考订和注释中，第一个指出圣女祠的所在地的是朱鹤龄（清），其《李义山诗集注》成书于顺治十六年。该集注卷一引《水经注》，指圣女神像在武都秦冈山^[4]。于是，关于圣女祠的讨论，则围绕秦冈山在何处而进行。乾隆年间，冯浩《玉溪生诗集笺注》卷一《圣女词》注，也取朱说而作了更详尽的考订，第一个明确指出圣女祠秦冈山在唐凤州之境的两当县^[5]。

 陈桥驿译《水经注》“漾水，丹水”^[6]条为“故道水（嘉陵江上游）又西南流经广香交，汇合了广香川水。广香川水发源于南由县利乔山，南流到广香川，称为广香川水，再南流注入故道水。汇合处称为广香交。故道水又西南流入秦冈山，尚婆水注入。秦冈山高入云霄，远远望去，峰峦层层叠叠，仿佛太阳和月亮都要绕道才能通过似的。悬崖旁边有块裂开的大石壁，上面有神像，像画着一个娇美的女人的容颜。神像上身红色下身白色，民间称为圣女神。人们常到此祭祀女神，求她降福免灾，这已是当时的习俗了。”（《水经注全译》）

 这里说明，（1）秦冈山在尚婆水汇入故道水（嘉陵江上游）处，（2）秦冈山悬崖侧的大石壁上仿佛有圣女像，（北魏时）民间就常祭祀圣女神。因而，唐时道教兴盛而建有圣女祠似乎也比较自然。据《两当县志》（清）记载，“尚婆水，在县西，本名石盘水，俗语音讹为尚婆…”两当故城，在两当县东。

 据西北师范大学胡大浚（1937年生）教授考证，尚婆水即永宁河^[7]，秦冈山圣女祠在今两当、徽县交界处，永宁河汇入嘉陵江的地方，距现两当县城西南六十里、唐两当县西南九十五里的地方，正当尚婆水汇入故道水之处。见《千古香魂何处觅———李商隐《圣女祠》诗志疑》。事实上，永宁河于嘉陵镇的火焰山脚汇入嘉陵江右岸，火焰山在嘉陵江左岸。永宁河上有永宁渡（今永宁镇附近），离汇入河口处（合河口）还有几十里路。

 由于朱鹤龄笼统说圣女祠在武都秦冈山，故有人又称李商隐曾两次游历陇南市武都区五凤山“红女祠”。乾隆年间《甘肃通志》分别载两当县秦冈山圣女神和阶州（今武都区）真武山红女祠，只是光绪年间，叶恩沛主修《阶州直隶州续志》时把圣女、红女合二为一，称圣女祠“即今之红女祠也”，将李商隐《圣女祠》《重过圣女祠》二诗收录于该书“艺文志”。这就混淆了。《水经注》成书于北魏，所用地名皆汉晋时的称谓。秦汉时设置武都郡，郡治在今成县西，西汉时辖九县（道）即武都、上禄、嘉陵、下辨、河池、故道、平乐、循成及沮。其中故道县治所在今陕西凤县双石铺乡，河池县治所在今甘肃徽县西北银杏树乡。故将凤县、两当、徽县冠以“武都”之称。今甘肃陇南市武都区（原武都县），在汉代尚无建置，在唐代为武州州治将利县，其古县城遗址位于今陇南市成县镡河乡将利村，远在秦蜀驿道以西。据有关李商隐年谱的论著，就没有任何关于其曾路经现武都（唐代武州）的记载。

 李商隐没有跑到武州去，他明确指出圣女祠在“向皇都”的路上（见《圣女祠》：何年归碧落，此路向皇都），“向皇都”的路即秦蜀驿道。据《宝鸡古代道路志》记述隋唐故道驿程及驿站设置^[8]，故道又名陈仓道、散关道，其经行路线大致由陈仓（今宝鸡东）西南行入秦岭至玉女潭，穿越散关翻越黄牛岭至黄花川，沿故道水行至凤县，入故道川，经马岭寨、两当县、固镇（今徽县城关镇）、河池县（今徽县西十五里银杏村）、长举县至兴州治所顺政县，复东南行经兴城关、分水岭后渡沮水至西县（今勉县西），折西南经百牢关至金牛县（今宁强县金牛镇），或沿金牛道入蜀，或东行经褒城至兴元府（治所南郑，今汉中）。其中在介于凤州河池县与兴州长举县的青泥岭（主峰为今嘉陵镇铁山，又名巾子山）上开辟连接陈仓古道和木皮古道^[9]的青泥古道，设青泥驿，经鱼关（虞关）一线入兴州略阳。李白《蜀道难》即是描述这一线秦蜀古道的艰难险阻，太白鸟道、青泥盘盘、剑阁峥嵘。

 由《宝鸡古代道路志》所述，认定圣女祠在永宁河口处的秦冈山也不能确信而存疑。一来《水经注》只谈到秦冈山圣女神像，并没有谈到二百年后的圣女祠，而冯浩（1719—1801）指出圣女祠秦冈山在唐凤州两当县又晚李商隐近千年，难以找到事证；二来由两当驿到河池固镇驿，必经永宁渡，从永宁渡到嘉陵镇^[10]火焰山（不知是不是秦冈山）又要好几十里路，秦冈山似乎不在秦蜀驿道的主路上。永宁渡是凤县通往古河池县故道上一处绕不开的津关。

 李商隐圣女祠定位要有两个条件，一是在“向皇都”的路上，二是从蜀、汉中经陈仓道入秦都要路过的地方。既然永宁河口处存疑，眼光即投向陈仓道在凤州的驿站马岭寨。

 马岭寨又名马岭关、马陵关，在马岭山上，东面是凤县灵官峡，西面是红崖河^[11]，南面是嘉陵江与两当红崖河交汇处，嘉陵江在此被切割成大峡谷，两岸峭壁直立，峡逼湍急。马岭山南坡俗名“关湾里”，山下为关底下村，靠近福兰线打通马岭山的灵官峡隧道。灵官峡南端行两里多路至嘉陵江与红崖河交汇处，再沿嘉陵江南行八里至两当西坡乡琵琶崖附近。马岭关下沿嘉陵江西岸至西坡乡有栈道遗迹。

    现今，有人认为西坡乡琵琶崖即秦冈山。红崖河即广香川水，发源于天水市秦州区利桥镇西北围山石沟（即《水经注》：广香川水。水出南由县利乔山；胡大浚教授认为广香川水今称庙河，即两当河，似需商榷，因为两当河发源于两当五坪山），南流至凤县马陵关（马岭关）西，交汇于嘉陵江的两河口。琵琶崖有嘉陵江自东北向西南流过，拔地而起，拥云弄岚，千尺绝壁之上仿佛镶嵌一把琵琶，也像盘腿而坐的圣女神。当地流传着一个仙女追求爱情、阻止江水泛滥的美丽传说。马岭寨向西南过两当、永宁河、田家河，越青泥岭可入蜀，若马岭寨从琵琶崖南面西坡乡三渡水向东南，沿温江河经温江寺，过留坝，入褒谷，则可抵汉中，这一线不经过永宁河。因面，琵琶崖是东、西两路汇聚之地。也许圣女祠就在此附近。正如冯浩《圣女祠》诗注指出，凤州南至兴元府几四百里，东南至褒城县几三百里。这是凤州至汉中较近的一条路。也可能是李商隐自兴元回长安时走的一条路。1231年蒙古托雷依凤翔人李昌国计占马岭关，围兴元，出武关，于河南南阳大败金军，统一中国北方。现在，由西坡镇经温江寺村至凤县留凤关32公里，或者从凤县双石铺至留凤关25公里。

 三渡水，三条河流汇聚之义，此处有两条支流（泰山河，温江寺河），同时汇入嘉陵江，有“三尺不同天”之变化。水中洲名琵琶洲，有琵琶秋水之美景。西坡乡，又称吴郁乡，得名于唐肃宗时期西坡乡三渡水村御史大夫吴郁。吴郁与杜甫相善。杜甫曾过河池，越青泥，至三渡水琵琶洲，专程寻访故交吴郁，有诗作留存，可惜没有关于圣女神的。

 年轻时读《重过圣女祠》不知所云，一首诗读了几十年在有了些阅历后，才有一些认识和领悟。于是，就想探寻圣女祠。然仙踪飘缈无定所，香魂来去不移时。这就是去年夏天让《重过圣女祠》勾引去灵官峡的缘由。灵官峡枫叶如火，水墨如玉。

注

[1] 李商隐《圣女祠》，其一：杳蔼逢仙迹，苍茫滞客途。何年归碧落，此路向皇都。消息期青雀，逢迎异紫姑。肠回楚国梦，心断汉宫巫。从骑裁寒竹，行车荫白榆。星娥一去后，月姊更来无。寡鹄迷苍壑，羁凰怨翠梧。惟应碧桃下，方朔是狂夫。其二：松篁台殿蕙香帏，龙护瑶窗凤掩扉。无质易迷三里雾，不寒长著五铢衣。人间定有崔罗什，天上应无刘武威。寄问钗头双白燕，每期珠馆几时归。

[2] 苏雪林（1897年—1999年），先后在沪江大学、武汉大学、台湾师范大学等校任教，自称半生“反鲁”。

[3] 十二城，神仙居所，可见李白诗句“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道教认为天上有白玉京，昆仑山上有五城十二楼。

[4] 北魏郦道元（466或472—527）《水经注》卷二十“漾水，丹水”条（谭属春、陈爱平点校）：“故道水又西南历广香交，合广香川水。水出南由县利乔山，南流至广香川，谓之广香川水。水又南注故道水，谓之广香交。故道水又西南，入秦冈山，尚婆水注之。山高入云，远望增状，若岭纡曦轩，峰枉月驾矣。悬崖之侧，列壁之上，有神象若图，指状妇人之容。其形上赤下白，世名之曰圣女神，至于福应愆违，方俗是祈”。

[5] 朱鹤龄注《重过圣女祠》曰：“：‘武都秦冈山县崖之侧，列壁之上，有神像，状妇人之容，其形上赤下白，世名之曰圣女神。福应愆违，方俗是寿。”

[6] 冯浩《玉奚谷生诗集笺注》《圣女祠》诗注曰：“《水经注》：‘故道水合广香川水，又西南入秦冈山，尚婆水注之。山高入云，悬崖之侧，列壁之上，有神像若图，指状妇人之容，其形上赤下白，世名之曰圣女神。至于福应愆违，方俗是祈。故道水南入东益州之广汉郡界。’按”合《水经注》、《通典》、《元和郡县志》诸书，两当水源出陈仓县之大散岭，西南流入故道川，谓之故道水。其云‘西南入秦冈山’者，在唐凤州之境，州西五十里则两当县也。凤州南至兴元府几四百里，东南至褒城县几三百里。而唐时兴元至上都，或取骆谷，或取斜谷；若从驿路，则一千二百余里，其途较纡也。此为自兴元至凤州、出扶风郡之陈仓县大散关时经之无疑也。”

[7] 永宁河，发源于徽县西北与天水市分界线的大梁山北坡，有高桥河、白家河及发源于石门山的花庙河，自天水娘娘坝、李子园、党川、马家坪流入徽县太白、柳林、永宁等乡镇，于嘉陵镇的火焰山脚汇入嘉陵江，全长144公里。

[8] 王开主编《宝鸡古代道路志》：“故道至凤州后，折西南行，三十五里至马岭寨。马岭寨又西十五里至两当县（今两当县东三十五里）置驿。由两当西南行，七十里至固镇（今徽县城关镇），又十五里至河池县（今徽县西十五里银杏村）；又二十七里至青泥岭；又东南五十三里至兴州长举县（今略阳西北一百二十里长丰村）；又东南一百二十里至兴州治所顺政县（今略阳县），又东南经兴城关、大城戍、分水岭，渡沮水至西县（经勉县西）。再折西南经百牢关至金牛县，借金牛道入蜀。又西县东行，经褒城县至兴元府。”

[9] 木皮岭在徽县西南30余里处的栗川乡境内，因岭上遍生木兰树（辛夷树）而得名。该岭西联成县，东南与青泥岭相对，山势巍峨险峻，云烟万叠。青泥古道隐藏在徽县水阳乡、大河店乡、嘉陵镇、虞关乡境内的青泥岭山脉中。虞关，史称“蜀门”。

[10] 嘉陵镇，位于徽县城南部，距县城23公里，古名嘉陵驿，支流永宁河由永宁乡流人，在火焰山脚注人嘉陵江。另一条支流田家河由水阳乡流人，至河口注人嘉陵江。

[11] 两当县境内有一江八河，即嘉陵江、红崖河、两当河、红河、云屏河、温江河、广金坝河、永宁河和管江河。红崖河，嘉陵江上游右岸支流，史称下邳水，俗称杨店河。发源于甘肃省天水市麦积区利桥乡，经天水李子坪、两当县太阳乡、左家乡、杨店乡，在两河口汇入嘉陵江，河道全长78.9 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