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砾子分享 http://blog.sciencenet.cn/u/hyzhang 研究领域:英语教学、英美语言与文学、英国文化与社会、教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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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奠远方的朋友

已有 3442 次阅读 2009-8-28 01:16 |个人分类:我身边的故事|系统分类:人物纪事| 玫瑰残疾围墙诗歌梦

    都说人生的经历有很多巧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从别人的故事中可以看到自己的影子,在我的故事中你也可能找到自己的足迹。我的生命中有那么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有那么一个挥之不去的影子,伴我走过了30余载。我有一种冲动,想把它写出来......

    周日去了已经成为娱乐与商业中心的新天地。30年前这里曾经住着我的一位朋友,他是沪上一所大学文学院的一位普通的学生。他热爱生活,热爱文学,更热爱写诗。在他住所的门上经常插着各色的玫瑰,那是他从后花园精心摘剪下来的,他希望美丽的东西让人共享,我和他的相识就是玫瑰作的媒。

    记得那天我去同学家聚会,路过一垛用红色漆成的围墙,墙里透出玫瑰的芳香。墙下张贴着一张蓝色的启事,记得那是用铅字印成,也有笔墨的痕迹。这张不显眼的蓝纸,浸透了主人的汗水,那是一位截肢男孩的“作品”,上面印着几行大字“送人玫瑰,手有余香。路过的朋友如果喜欢,可以到前门带走一朵玫瑰送给自己心爱的人。”我喜欢玫瑰的悠悠芳香,更喜欢玫瑰的锐刺。香不醉人,刺不伤人。情窦初开的花季少女都会喜欢它,我也不例外。

    带着好奇,我沿着围墙转到了前门,果然,门上的信箱上插着一朵刚剪下不久的玫瑰,我小心翼翼地把花捧在手里,怕碰伤它的花瓣,折断它的叶瓣。大门的左边是这家人家的窗户,我好奇地朝里张望,只见一位十六、七岁的男孩坐在一把扶手椅上,椅子是用柳条做成的,已经有了相当的年头,黑亮黑亮的。他似乎有意脸朝门坐,可以看见窗前的过客,听见有人带走玫瑰的声响。他看到了我,很是高兴,从椅子上一下站起,又突然瘫坐了下去。这时我才发现他缺了右腿。他慢慢挪动身体,伸出右手在拉着什么,似乎非常艰难,半晌拉出了一个拐杖。他撑着拐杖笑着朝我走来,没有刚才那种艰难的神态,更没有残疾者的步态,他是个健全的人,走得那么稳健,那么自信。我一时不知所措,捧着玫瑰的手一下颤抖起来,竟将玫瑰落在了台阶上。刚准备俯身去捡,门打开了。男孩蹲了下来,替我捡起了玫瑰,恭敬地放到我的手中。我眼前一下浮起英国绅士的影像,“多绅士啊!”我暗暗敬佩这位男孩,他就是我心中的“白马王子”:潇洒、懂礼仪、又沉稳。

    男孩没有邀我进门,同我寒暄了几句,便又回屋了。这次他没有关门,像是在等人。我乘机扫视了屋内的摆设,家具普普通通,但摆放得整整齐齐,擦拭得干干净净。在椅子的左边有一只超大的书柜,柜里堆满了东西(应该是书)。男孩坐回椅子上,看到我呆呆的样子,笑了。“看什么呢?”他冲我问道。我像做了贼一样不知所措,赶忙收回视线,将目光聚焦在手中的玫瑰上。“喜欢就带走吧。”男孩说。“如果需要更多,明天上午来取。”我“嗯”了一声,但并没有挪开步子。我下意识地跨入了门槛,想对主人的摆设再探个究竟。男孩没有阻拦,竟放行了我这不速之客。让我感兴趣的就是那堆满东西的柜子,那确实如我所猜测的,里面塞满了书。文学居多,历史其次,古今中外,包罗万象。我扫视着每一格,诧异地发现,在柜子的底层有一排装订得整整齐齐的诗集,龙骨上写着“路可非诗集”。没等我说话,男孩便开了口,“我就是路可非。”停顿了片刻,路可非打开了话匣。他话语稳妥,吐词坚定。“我从小没有了父母,随奶奶生活。奶奶是圣.约翰大学毕业的高材生,主修文学,她收集了许多书籍。自从我截肢后,她就一直陪我看书。看得最多的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奶奶怕我厌世,不厌其烦地把故事一遍一遍地读给我听,中文读完了,还用英文读,有时还夹杂着一两句俄语逗我笑。其实我并不沮丧,我知道自己的病,也知道离父母的距离越来越近,但我觉得,只要我活着一天就要让爱我和我爱的人欢乐一天。奶奶不能再承受任何打击了,我要让奶奶天天看到我灿烂的笑容,让所有的朋友享用我的幸福。我做不了什么,但我能种花,可以让大家共同享受花的芳香;我能看书,可以将书中看到的东西在饭后茶余间与奶奶分享;我又学着写诗,把生活的点点滴滴汇入我的诗集中。如果真的哪一天我在奶奶之前进入极乐世界,我不会给奶奶留下一丝遗憾,我会把这些留给奶奶,让她生活在美好的回忆中。”

    我看着路可非,他不是一个凡人,而是一个神,是一位甘为他人背负十字架的耶稣二世!我不由自主地泪流满面。如果上帝赋予我财富和医术,我会毫不犹豫地倾我所有,延缓这位伟大的生命。我哭我无能,我悲我无术。路可非呵呵的笑声把我拖回到现实世界里。我这才发现自己的失态,满脸通红地尽陪不是。这时,大门被人打开了,进来了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妈妈。她拎了一篮子菜,想必刚从菜市场回来。看到家里来了陌生人,连忙进屋招呼着:“哎唷唷,啥时来了一位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怎么了?眼睛怎么这么红?哭了还是怎的了?让阿奶看看。”我慌忙地把手蒙住眼睛,一边使劲地搓揉着一边说:“阿奶,我眼睛痒,揉红的。”阿奶放下篮子,冲着我笑。“奥莱多!奥莱多!啥奇解之! 啥奇解之!”她一下蹦出一串“音符”弄得我摸不着头脑。这下路可非乐开了,“阿奶,不要开玩笑了!这是我们的家话,人家听不懂的。” 阿奶这才说,就是嘛,我要让第一次来我家的姑娘永远记着我和你呀。后来才知道,阿奶说的是英语All right和俄语Садитэсь的汉语谐音。多幽默的阿奶呀!难怪养育出这么乐观向上的孙子。原本准备走的我,竟坐了下来,这一座竟在这里种下一个梦,一个没有结局的梦......

    原来路可非并非十六、七岁,当时他已过二十,是复旦大学的一位学生,爱好文学,通古博今。继承了阿奶的幽默,生就了诚恳、厚道的性情。虽然上苍对他开了一个破天的玩笑,但能够活着跨入大学,完成他进入高等学府的心愿,他是由衷地感谢上苍对他的仁慈和关爱,决心将这份爱延续下去,播撒到身边每一个人的心中。我庆幸自己认识了这么一位爱的传播者,更庆幸自己认识了爱的孕育者,路可非的阿奶。我梦想着自己是阿奶的孙女,是路可非的拐杖。这个梦一直种在我 的内心深处,陪着路可非、陪着阿奶走过了整整4年短暂且又漫长的时光路。

     在我们相识后的4年里,我每个周末都会背着重重的书包踏进路可非的门槛,和他一起修剪着花园里各种各样的花,按惯例,在门上插好花,而后一起阅读英国19世纪的文学作品,对托马斯.莫尔的《乌托邦》发表自己的看法,还不时用汉语和英语写些小诗。路可非更喜欢写些朦胧诗,美其名曰:“朦胧,朦胧,梦中之弄诗也,不需要读者单一的理解,给读者自由想象的空间,读者可在遐想中得到无尽的快乐。”他无时无刻不将他人的快乐置于首位,因而自己也快乐了短暂一生。阿奶会一边操持着家务,一边听着我们的辩论,有时会停下手中的活,读读我们笔下的诗,提出修改意见。就这样,我们共同写下了一本诗集,共同浏览了英国的文学宝库。虽没有青年人浪漫的野外聚会,但那温馨的小屋和布置得别具一格的小花园以及路可非和阿奶的谈笑声超乎了一切浪漫的情调。时间久了,我也称呼路可非为“可飞飞”了。

     4年光阴如梭,在这四年里,路可非的病情反复过多次,一次比一次严重,但每次他都坚强地挺了过来。阿奶在我面前从来不提路可非的病情,一直自信会出现奇迹。但上苍没有打算把这么一位优秀的凡人留在人间,他需要充实自己的队伍,在召回凡人之前,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就在我们相识的第五年的春天,路可非终于离开了养育了他24年的阿奶,离开了那花香郁郁的小屋,离开了每个周末和他一起学习、聊天的海砾子。海砾子这名字还是他为我起的。他告诉我,要有大海的胸怀,但要做海中的砾子,不管风浪有多大,永远与浪共舞,与风共存。记得路可非离开的那天天特别的冷,我正好在听课,老师让我背课文,我尽打哆嗦,一个字也吐不出。冥冥之中,我已得到了某种暗示,一种不祥和焦虑笼罩着我,下课时,我得到了噩耗,“可飞飞”飞走了,飞到了极乐世界。我好像猛的被当头一棒,打得头晕目眩。我浑身颤抖,口中不停地念叨“可飞飞,可飞飞......”眼泪泉涌而出。我恨我为什么唤他“可飞飞”,让他真的飞上了天,恨我为什么如此木讷,在他弥留之际没有守候着他!我多么希望那个春天是雪莱期待的春天,多么希望路可非是到极乐世界播撒人间的种子去了。

     路可非离开的第二年,阿奶移居到了英国,在那里她度过了余生,和他的丈夫一起静静地躺在Bristol的一家教堂的墓地里。1995年去英国留学时,我专程去看了阿奶,那位影响了我一生的阿奶。

    时过境迁,一晃30余载,在我的睡梦中经常徘徊着这一老一少的影子,在我的内心深处永远铭刻着阿奶的身影和可飞飞的笑容,那曾经给我带来许多欢乐,种下美好梦想的笑容......

                                              海砾子

                                                                                            20091019凌晨340分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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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武夷山 王汉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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