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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杰:春秋战国时代“士”阶层的类型分析

已有 5735 次阅读 2023-2-5 09:17 |系统分类:人文社科

 

春秋战国时代,在神州大地上,一个崭新的文化群体在崛起。他们或纵横捭阖、身居要津;或著述立说,垂诸名山;或高蹈远遁,与世无争;或使气任性,路打不平。其间不乏追逐名利之辈,亦多落拓潦倒之流;既有高洁博雅之人,也见投机钻营之徒。他们表面上姿态各异、特点不同,实质上却又体现出深刻的内在一致性。这就是影响中国文化既深且远的上古时代的知识分子——“士”这一阶层。

先秦时代,“士”、“史”、“事”三字本可通用。王国维先生在《观堂集林·释史》中指出:“殷周间王室执政之官,经传作卿士;而毛公通鼎、小子师敦、番生敦作卿事,殷虚卜辞作卿史,是卿士本名史也。”由此可知,“士”源于“史”,其遥远的祖型,即是原始氏族社会从事占卜记事活动的人员,进入文明时代以后,乃成为贵族阶级中地位显赫的上层人物,后来随着社会政治文化由尊天命向重人事的转移,除了其中一部分仍保持其专业职守外,更多的“士”则逐渐降为贵族阶级中最低的等级。关于“士”的性质,顾颉刚先生曾指出:“士为低级之贵族,居于国中(即都城中),有统驭平民之权利,亦有执干戈以卫社稷之义务,故谓之‘国士’以示其地位之高。”这是非常精辟的。

士本是贵族阶级中最低的等级,但到了春秋战国时代(尤其是战国时代),随着封建等级制度的崩溃,士逐渐从日益没落的贵族阶级中游历出来,而成为一个具有鲜明文化标志的独立社会阶层。这是在特定时代环境中所产生的一个巨大变化。郭沫若先生指出:“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在春秋年间有所谓‘士’的一种阶层出现。人民分为四民,所谓士农工商,而士居在首位。这是后来的封建社会的官僚机构的基层。我们如把这层忽略了,不仅周、秦之际的社会变革我们得不到正确的了解,那种变革之在周、秦诸子的意识形态上的反映,不用说更得不到正确的了解的。士的起源究竟可以追溯到什么时候呢?……后来的所谓士,大说可以追溯到齐桓公的时候。……士既由民间上升,则上层的礼乐刑政所谓文化,也就因士为媒介而下降。文化便起了对流。不下庶人的礼乐,一部分下了下来;不登大雅之堂的东西,一部分也要登了上去。”余英时先生也指出:“这种变化的一个最重要的方面是起于当时社会阶级的流动,即上层贵族的下降和下层庶民的上升。由于士阶层适处于贵族与庶人之间,是上下流动的汇合之所,士的人数遂不免随之大增。这就导致士阶层在社会性格上发生了基本的变化。”春秋战国时代,士作为独立社会阶层和崭新文化群体而崛起,这标志着具有真正意义的中国知识分子阶层,在经过漫长历史时期的孕育之后,至此正式诞生了。

当时,士阶层中颇多家无恒产、生活窘困者。即以孔门弟子为例,就有就有箪食瓢饮、贫居陋巷的颜回,隐居草泽、弊衣蓝缕的原宪,洁白无辜、身陷缧绁的公冶长,不避贫贱、请学农圃的樊迟等等。到了战国时代,情况依然如此。像著名策士苏秦,不仅家无良田,且其嫂、妻都须亲自劳作才能糊口。然而,尽管财产无多,在此时期的士阶层身上,却颇有一股昂扬奋发、积极进取的蓬勃朝气,他们充满着驰骋纵横的渴望,建功立业的憧憬,杀身成仁的勇气,博取功名的冲动。他们赖以置身于这烦嚣动荡之社会环境的根基,他们据以实现自己远大抱负的法宝,不再是外在的封建等级所赋予的种种特权,而是这一阶层所独具的内在的主观条件,即他们的智慧、知识和才能。在“礼崩乐坏”的年代里,这给他们带来生存竞争的重要优势,较之作为下层贵族的等级特权,直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矣。依据这一优势,士阶层在当时社会生活中发挥着相当积极的作用,这在《墨子·亲士》中明显地反映出来:“入国而不存其士,则亡国矣;见贤而不急,则缓其君矣。非贤无急,非士无与虑国。缓贤忘士而能以其国存者,未曾有也。”其重要的社会影响和作用,由此可以想见了。

士是一个独立的社会阶层。然而,由于价值观念、生存技能、出身来源、人格品质、现实遭际等方面的明显差异,在士阶层内部也存在着许多不同的类型,这无碍其特质的统一性,倒增加了其内涵的丰富性。孔子曾对其门徒做过这样的评价:“德行:颜渊、闵子骞、伯牛;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这表明,当时人们已经注意到士的不同类型,并在分类上作出初步的尝试。当然,这种限于门徒范围内的即兴言谈,远不能算作对士之类型的完整准确的归纳,但却不失其启发意义。郭沫若先生指出,到了春秋末年,“当时学读书学做士已经成了社会风气。……士之中也有专门的武士,便是士卒。……又有所谓隐士或‘辟世之士’。……最后,还有所谓任侠之士”。范文澜先生则认为:“士大体分为四类:一类是学士,如儒、墨、道、名、法、农等专门家,著书立说,反映当时社会各阶级的思想,提出各种政治主张,在文化上有巨大贡献。……一类是策士,即所谓纵横家。这一类人长于政论,富有才能,凭口舌辩说,得大官取富贵。……一类是方士或术士,这一类人可分两类,一等是天文、历算、地理、医药、技艺等学科的专家,在文化上也有巨大的贡献;一等有阴阳、卜筮、占梦、神仙、房中术等骗取衣食的游客。最下一等是食客,这一类人数量最大,流品最杂,其中包括鸡鸣、狗盗、任侠(恶霸)、奸人、罪犯、赌徒、屠夫、刺客等无赖凶人,通过贵族将相来吸取劳动人民的血汗。”

总起来看,郭氏、范氏关于士阶层的类型分析,较之前人已是准确得多,但仍嫌简赅有余而完备不足,且其个别评语也有欠公允。在此基础上进行进一步的思考,我认为,士阶层可划为策士、学士、隐士、侠士、术士、食客等六种类型。兹分别加以论述。

一、 纵横捭阖之策士

以三寸不烂之舌游说人主,议论古今,陈说厉害,上为国家排

忧解难,下为自己博取富贵,这些思路机敏、言辞巧辩的人们,即是纵横捭阖之策士,史称“纵横家”。《汉书·艺文志》云:“从(纵)横家者流,概出于行人之官。……言其当权事制宜,受命而不受辞,此其所长也。及邪人为之,则上诈而弃其信。”按“纵横家”之名,乃起于“合纵”、“连横”之术,正如《韩非子·五蠹》所云:“从(纵)者,合众弱以攻一强也;而衡(横)者,事一强以攻众弱也。”所谓“众弱”,是指齐、楚、燕、赵、魏、韩;所谓“一强”,是指秦国。当然,战国时代策士既多且杂,远非仅以“纵横家”之名即可涵盖的,但策士中最著名的两个人物——苏秦和张仪,则确为深谙纵横之术的行家,且分别是“合纵”、“连横”主张的重要代表。

关于苏秦,《战国策·秦策一》中记载着这样一段故事:“苏秦说秦王书十上而说不行,黑貂之裘蔽,黄金百斤尽,资用乏绝,去秦而归。……归至家,妻不下,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后来苏秦悬梁椎骨,发奋读书,再去游说赵王,“赵王大悦,封为武安君、受相印,革车百乘,锦绣千纯,白璧百双,黄金万镒,以随其后,约从(纵)散横,以抑强秦。……车过洛阳,父母闻之,清宫除道,张乐设饮,郊迎三十里。妻侧目而视,倾耳而听;嫂蛇行匍伏,四拜自跪而谢。苏秦曰:‘嫂何前倨而后卑也?’嫂曰:‘以季子之位尊而多金。’”撇开世态炎凉的讽刺意味,从苏秦本人浮沉荣辱的遭际中,至少透露出这样的信息:在等级秩序大崩溃的时代,各国诸侯为了在连年不断的相互征伐中求得生存,取得胜利,就不能不竞相延揽人才,而不拘于传统的等级之礼,由布衣而卿相不再是痴人说梦,而成为活生生的现实。策士们的价值取向,多是金玉车马,富贵荣华,格调之卑俗固不待言,但较之以往在“礼”的圈子里揖让升登,则不是一大进步,而且在客观上,他们的行动对历史的发展,确实起到了积极的推进作用。

在战国时代的士阶层中,最活跃地参与现实政治、最直接地影响现实生活的,便是那些纵横捭阖之策士,其人数之多,难以尽举;业绩之大,亦无法备述。如燕昭王以残破之燕,招贤纳士,一时间郭隗、乐毅、邹衍、剧辛等大批策士汇聚于此,励精图治,富国强兵,终于大败强齐,雪洗了当年破国之辱。至于策士们在秦的翦灭六国、统一天下过程中所发挥的关键作用,更是人所共知的事实,正如李斯在《谏逐客书》中所写:“昔缪公求士,西取由余于戎,东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来丕豹、公孙支于晋。此五子者,不产于秦,而缪公用之,并国二十,遂霸西戎。孝公用商鞅之法,民以殷盛,国以富强,百姓乐用,诸侯亲服,获楚、魏之师,举地千里,至今治强。惠王用张仪之计,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汉中,包九夷,制鄢、郢,东据成皋之险,割膏腴之地,遂散六国之从(纵),使之西面事秦,功施到今。昭王得范睢,废穰侯,逐华阳,强公室,杜私门,蚕食诸侯,使秦成帝业。”他国情形,亦是大同小异。策士们成为各国活跃的政治家、军事家、外交家,积极投身于复杂激烈的社会矛盾之中,我们倘不被单纯的道德标准所蔽,而以历史的眼光加以判断,则其对社会发展所做出的巨大贡献,自是昭然可见、不容湮灭的。

二、 著书立说之学士

随着等级秩序的崩溃,“学在官府”的局面被打破,围绕着各种尖锐复杂的社会问题,众多的学识渊博之士,展开了激烈的论辩,他们聚徒讲学,著书立说,形成了许多著名的思想流派,引导出中国文化史上空前繁荣的“百家争鸣”的时期。如果说在士阶层中,对现实的政治生活起到最直接、最积极作用的,是那些纵横捭阖之策士,那么,从后世中国社会历史和文化传统的发展来看,产生更其重要而深远影响的,则要算这些著书立说之学士了。

在学士中,孔子堪称是一位典型代表。他曾周游列国,陈说人主,无奈其“克己复礼”的政治主张不合时宜,只能退而求其次,讲学立说,希冀以此间接实现自己的抱负。孔子自称“述而不作”,其实,他删修“六经”,广为传播,并在整理总结传统文化的过程中,融会了自己独到的智慧和思想,具有鲜明的时代特点和个性特点。只不过其思想整体尚未脱离源远流长的旧范式,其中新因素还处在萌芽状态,所以他主观上也自认为是保守多于创新了。另一位儒学大师孟子,政治态度则要激进得多、开明得多。但他时运之坎坷与孔子颇为相似:“天下方务于合从(纵)连衡(横),以攻伐为贤,而孟轲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合。退而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章。”

除了儒家以外,当时显学还有墨、道、法、名等家,皆是学者辈出,著述林立,他们的许多著作延亘数千年而流传至今,对中国思想文化的贡献,实在是难以估量的。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由于学士们受人尊崇的社会地位,战国时代还形成了最早的精英云集、人文荟萃的学术中心——齐之稷下。据《史记·田敬仲完世家》记载:“(齐)宣王喜文学游说之士,自如邹衍、淳于髡、田骈、接舆、慎到、环渊之徒七十六人,皆赐列第为上大夫,不治而议论。是以稷下学士复盛,且数百千人。”规模如此之大,人数如此之多,足可称为中国文化史上的一件盛事。正是基于这样的时代条件,一方面学士们的著书立说受到社会的重视和保护,另一方面他们的思想主张又在不同程度上作用于现实生活,创造出更加丰富的社会价值。“百家争鸣”既是时代物质生活的精神结晶,它反过来又作为精神动力推进和提高了人们的物质生活,如此完美的良性循环,即使置于世界文化的整个发展过程之中,也属于不可多得的优秀范例。

三、 高蹈远遁之隐士

春秋战国时代,士阶层中存在着这样一种类型,他们或躬耕田野以自食其力,或隐居山泽以远避尘嚣,或玩世不恭而暗寓苍凉,或自甘淡泊而与世无争,其共同特征是慷慨于动乱之现实,绝望于社会之前景,因而成为高蹈远遁之隐士。《论语·微子》中就记载了几位与孔子有关的隐士,如高唱“凤兮”之歌的楚狂接舆,耦耕避世的长沮、桀溺,嘲笑孔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荷丈人等。《微子》中还记载了孔子本人对于隐士的评价。孔子说:“虞仲、夷逸,隐居放言,身中清,费中权。我则异于是,我可无不可。”可见,在高度评价这些隐士们志节高尚、决不同流合污的同时,孔子对他们只求独善其身、不求拯世济民的态度和行为,也是不以为然的。这不足为奇,因为孔子拯世济民的政治主张和人生态度,皆以积极入世为特征,与消极出世的隐逸之士自然会大相径庭。耐人寻味的是,屡经波折的孔子,当他感到壮志难酬、心情沮丧之时,竟也会时而萌发出“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之类念头。不仅如此,孔子还说过:“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对于隐逸的生活方式,在一定程度上流露出有所认同的态度。足见在那动荡混乱的年代里,高蹈远遁、洁身自好的隐逸生活,对于高层文化素养带来较多人生苦闷的士阶层来说,具有多么强烈的吸引力了。

隐逸之士的鼻祖,可以上溯到殷周之际“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之山”的伯夷、叔齐,他们宁肯冻饿而死,也绝不同打破既定社会秩序、推翻商朝的西周政权合作。且毋论其价值观念是怎样的不合时宜,但从其行为方式来看,对后世不满现实、高蹈远遁之隐士的深远影响,则是显而易见的。而在战国时代,道家思想大师庄子,则把隐逸生活从精神和实践两方面都推到极致。关于庄子的人生态度,在《庄子·秋水》中做过这样的描述“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于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二大夫对曰:‘宁生而曳尾涂中。’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涂中。’”庄子将功名富贵弃若敝屣,而甘于清贫淡泊的隐逸生活。在他看来,重利尊位只会使人像占卜的神龟那样,被藏之庙堂却失去生命;只会使人像郊祭的牲牛那样,虽衣以文锈却难终天年。庄子追求人性的天真淳朴、自然浑成,反对外在的诱惑和压抑,鄙视社会的险恶和黑暗,这是隐士中间的突出典型。《庄子》中还记下庚桑楚、南荣等隐士之名。是否确有其人,尚难断定。但隐士们原本就是隐姓埋名、不求闻达的,所以要给他们列出像策士、学士那样长串的名单,颇为困难。但他们以其独到的生活方式和精神追求,为中国文化增添了一项值得重视的内容,则使毋庸置疑的。

四、使气任性之侠士

《韩非子·五蠹》云:“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所谓“侠”,即指那些使气任性之侠士,他们讲义气,重诺言,济人危难,不惜舍身。司马迁在《史记·游侠列传》中,站在与韩非针锋相对的立场上,以同情和赞叹的笔调,表彰了他们的品行:“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在《史记》中,司马迁在《游侠列传》之外,另立《刺客列传》,其实在我们看来,那些慷慨赴死之刺客,与使气任性之侠士,在本质上完全一致,皆是“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故可合而论之。

春秋战国时代,比较著名的狭义之士,有执利刃劫持齐桓公、迫其退鲁失地的曹沫,以匕首刺杀吴王、与之同归于尽的专诸,漆身吞炭、欲刺赵襄子而不遂的豫让,刺杀韩相侠累、而后毁容自杀的聂政等,他们的人生准则,即是豫让说过的两句话:“士为知己者死,女为说(悦)己者容。”这些侠士,大多出身下层布衣,饱尝世态炎凉,故一遇知己,就以身相许,即使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侠士与策士、学士同属士阶层,不过后二者使用的是巧辩之舌、睿智之脑,而前者使用的却是自己的血肉之躯。侠士的行为,从表面看,似乎只是个人之间的恩怨相报,但在深层,却潜含着广大人民渴求公平、反抗暴政的意识,乃是将普遍的社会意识,以个体的特殊方式表现了出来。

在侠士的事迹中,最为悲壮动人的,要数荆柯刺亲王的行动了。当时秦翦灭六国、一统天下之势已锐不可挡。燕太子丹乃礼聘侠士荆柯,谋刺秦王,以图挽狂澜于既倒。荆柯以呈献秦国叛将樊于期之头颅和燕国督亢之地图为名,得见秦王,乘机行刺,但终未成功,自己被戮身亡。这场悲剧场面之壮阔、人数之众多,达到空前的程度。当然,以一国社稷之存亡,系于一人行动之成败,这种政治选择本身即显得颇为幼稚和卤莽,但由此也可看出,在时局险恶、国难当头之际,人们对于使气任性之侠士,曾给予了多么崇高的地位,曾寄托了多么巨大的期望。侠义之士的群体特征,在荆柯身上得到鲜明集中的体现。司马迁在《史记·刺客列传》中曾赞叹道:“自曹沫至荆柯五人,此其义或成或不成,然其立意较然,不欺其志,名垂后世,岂妄也哉!”另外,“齐之高士”鲁仲连,他以“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为己任,助赵破秦之围,功成而不受赏,也可看作是侠义之士的特例,很受后人景仰。

五、占星问卜之术士

方数之士,不仅限于占星问卜,举凡天文、地理、历算、医药、工程、阴阳、神仙等等,均在其范围之内,总起来说,这是上古“巫”、“医”之职守的直接引伸和转化。《论语·子路》载孔子语:“南人有言:‘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表明两者在上古时代本是浑然一体、不可分离的。英国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在谈到巫术的生理基础时指出:“如果你在疾病的时候能靠巫术……而自信你总会康复,你的身体也可能会比较健康。”可见、巫、医两者之功能,原是颇有一致之处的。不惟如此,就方数之士的总体特征而言,他们所从事的职业,都同样是科学与迷信的交融统一,不过各有偏重而已。将两者截然割裂开来的做法,显然并不足取。

谈到“医”,不能不提到战国时代的名医扁鹊。他精通妇、儿、耳、目各科,有起死回生之术,不仅是一位医道高明之士,对社会政治亦有清醒独到的见解。至于“巫”、“祝”、“卜”、“史”,他们仍保持着上古以来的传统职守,但其社会地位却是江河日下了。春秋时代,据《左传》记载,尚多见卜者、史者的言行,以天命、人事杂糅的思想,起到某种劝导规戒的作用;而到战国时代,从《战国策》等史料中,已经不见其踪影了。在此时期,天文之学经术士们的潜心研究跃进了一大步,如《史记·天官书》所记齐之甘公、魏之石申,他们提出“五星法”,观察金、木、水、火、土五颗行星的运行,揭示其出伏的规律,经过他们的测定,还留下世界上最早的恒星表。地理之学,以《尚书·禹贡》的出现为标志,产生了九州一统的观念,对地理区域和环境的认识,有了长足的发展;“古之巫书”的《山海经》,则提供了四方渺远之地的奇闻怪景。所有这些,与许多无名术士的精心考察和总结是分不开的。从事工程建设之士,较著名的则有韩国人郑国,他奉命赴秦修建水渠,以分散秦之国力,但水渠成功后,客观上却加强了秦国的力量,加速了统一的进程。至于神仙之术,据《史记·秦始皇本纪》载,则有韩终、侯公、石生、卢生、徐市等人,他们曾为秦始皇“求仙人不死之药”,“入海求神药”,到头来却是空梦一场,始皇最终也难免死于沙丘途中的运数。总之,方数之士地位卑下,大多名不见经传,因而生前身后都受人歧视。但他们中间许多人对中国文化的发展做除了不可磨灭的贡献,现在已经到了给予其公正评价、恢复其历史地位的时候了。

六、鸡鸣狗盗之食客

战国时代著名的“四公子”,即齐之孟尝君、赵之平原君、魏之信陵君、楚之春申君,皆为地位显赫之贵族,但其门下所养之食客,却是士阶层的一个组成部分。当时有这样一批“士”,他们进不能周游列国以游说诸侯,或著书立说以教授群徒,退不甘隐逸山林与世无争,或为侠义之举、方术之事,故转而投身寄食于达官贵人门下,以求免于饥寒之苦,甚至不乏施展身手的机会。而显贵者也很需要一些人为自己谋划拼杀、巩固地位。于是,大批“食客”应运而生,其人数之多、范围之广,都是相当可观的。仅“四公子”门下,便各有三千之众。他们在当时的社会生活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

《史记·孟尝君列传》记载“孟尝君入秦,(秦)昭王……囚孟尝君,谋欲杀之。孟尝君使人抵昭王幸姬求解,幸姬曰:‘妾愿得君狐白裘。’此时孟尝君有一狐白裘,直千金,天下无双,入秦献之昭王,更无他裘。孟尝君患之,便问客,莫能对。最下坐有能为狗盗者,曰:‘臣能得狐白裘。’乃夜为狗,以入秦宫藏中,取所献狐白裘至,以献秦王幸姬。幸姬为言昭王,昭王乃释孟尝君。孟尝君得出,即驰去,更封传、变姓名以出关。夜半至函谷关,关法:鸡鸣以出关。孟尝君恐追至,客之居下坐者有能为鸡鸣,而鸡齐鸣,遂发传出。出如食顷,秦追果至关,已后孟尝君出,乃还。”这就是“鸡鸣狗盗”一词的由来,虽属雕虫小技,关键时刻却派上了大用场。像这样怀有一技之长、委身以事权贵者,在当时大有人在,这就是“食客”类型的主要特征。宋代王安石曾作《读〈孟尝君传〉》一文,讥刺说:“孟尝君特鸡鸣狗盗之雄耳,岂足以言得士!不然,擅齐之强,得一士焉,亦可以南面而制秦,尚取鸡鸣狗盗之力哉!”这话固然不无道理,但孟尝君门下并非全是鸡鸣狗盗之徒,也有像冯谖这样目光远大的政治家;而齐之不得一统天下,也非因孟尝君不善养士之故,还有其更深刻的社会历史原因。所以清代王符曾反驳说::“鸡鸣狗盗之客犹胜吕惠卿、邓一辈人。公(指王安石)生平与客无缘,故其议论如此。所言也是颇有见识的。

此外,如“以三寸不烂之舌,强于百万之师”的毛遂,助信陵君退秦救赵的侯嬴等,也都是食客中的佼佼者。食客类型既是来源广泛、成分复杂的群体,其中固然不乏足智多谋、勇敢特异之士,自然也混杂不少滥竽充数、狐假虎威之辈。但如果不加甄别,一概斥之为“通过帝王将相来吸取劳动人民的血汗”,则显然是有失公允的。

以上将士阶层略分六类加以论述。须要说明的是,这种分类只是为了论述的方便。事实上,许多士都是身兼数职的,如孟子等以学士而兼策士,庄子等以隐士而兼学士,荆柯等以狭士而兼食客,毛遂等以食客而兼策士,更有商鞅等由食客转为策士而兼学士。所以,这种分类不是绝对的,但由此却可以看出他们基本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了解他们在社会生活中的地位和作用。

总之,士阶层是在“礼崩乐坏”的历史时期,在诸侯们争霸称雄的刀光剑影中崛起的,没有旧秩序的大崩溃、大变革,他们永远只能是循规蹈矩、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此时他们却顺应着“时势造英雄”的规律,纷纷涌上时代的风口浪尖,在历史舞台上扮演了举足轻重的角色,在煌煌典策上留下自己永恒的名字。

 

          (原载《延边教育学院学报》1990年第12期。    人大复印报刊资料《先秦、秦汉史》1990年第10期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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