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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杰:屈原:民族文化中的不朽歌魂

已有 2311 次阅读 2023-1-20 12:58 |系统分类:论文交流


一、 屹立于古老民俗中的诗人

——端午与屈原

 

中国古代的许多传统节日,往往是与古老的民间习俗、奇幻的神话传说、著名的历史人物联系在一起的。如“寒食”(“清明”的前一天)是为了纪念纪念晋国的功臣介之推,“七夕”(农历七月七日)来源于牛郎织女的美丽神话传说……,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而“端午”,则因为与伟大诗人屈原的名字紧紧联系在一起,千百年来产生了广泛的影响,成为广大人民最喜欢的节日之一,具有重要的民俗意义。

“端午”,即农历每年的五月初五,端午节”。“开端”、“起初”之“午”与“五”声音相同、意义相通。所以,“端午”也就是“初五”的意思。古代历法地支纪月,正月建寅,二月为卯,……以此类推,五月为午,所以五月又称午月为阳数,五月初五,时处仲夏,当然是阳气旺盛的日子,甚至被认为是毒气兴起的日子。专门记载星象物候的典籍《夏小正》中曾说:“此日蓄采众药,以蠲除毒气。意思是这一天因为毒气太盛(也就是今人所谓“上火”),要采集和服用各种药材,来袪除毒气。汉代的大戴礼》中记载:“五月五日畜兰为沐浴这一天,人们要在芳香的兰草浸泡的水中沐浴,以驱邪祛灾,袚除不祥。从现存的史料来看,五月初五“端午”的称谓,最早见于周处《风土记》:仲夏,烹鹜角黍。端,始也,谓五月初五日也。又以菰叶裹黏米煮熟,谓之角黍意思是,在端午节这一天,人们不仅要烹制水鸭(”),还要用菰叶把黏米包裹成有角有棱的粽子(“角黍”),煮熟来食用。由此可见,端午节的许多习俗,如吃粽子,赛龙舟,挂菖蒲、艾叶,薰苍术、白芷,喝雄黄酒等,具有着古老的传统,从来源上说,它们都与这一节日的时令有关,含有驱邪避疫、祛火除毒的意义

关于端午节的由来,过去曾有不同的传说。而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则是纪念屈原这一说法。据说,战国时代楚国的伟大诗人屈原(约前340——前278),竭智尽忠,报效国家,却遭受了昏君佞臣的打击迫害,拳拳忠心不为黑暗的现实社会所容,他在愤懑绝望之中,于五月初五这一天,自投汨罗江而死。楚国人民爱戴他、怀念他,于是每年都在这一天,用竹筒盛满黏米,投入江中来祭奠他。这种说法,最早出自南朝梁代吴均续齐谐记“屈原五月五日投汨罗而死,楚人哀之,每至此日,竹筒贮米,投水祭之。”其中还记述,汉代建武年间,长沙人欧回,一天忽然遇见一人,自称是三闾大夫屈原,对他说,承蒙您每年前来祭祀,很感谢,但是投入水中的米,常常被蛟龙窃取去了。所以,希望以后再来祭祀的时候,能够用楝树叶塞住竹筒口,再用五色彩丝扎缚起来,这两件物品,都是蛟龙所惧怕的。欧回果真按照这话去做了。后世的人们制作粽子,都是用楝树叶包裹,并用五色彩丝扎缚起来,这就是当年汨罗江畔流传下来的风俗啊。这样的记述,内容丰富而曲折,显然是一个古老传说在长期流传过程中不断增益发展的结果,从中可以看出,这是在节日起源上把古老的民间习俗、著名的历史人物、奇幻的神话传说融会起来的典型例证。后来在北周宗懔荆楚岁时记中,也有同类记载“荆楚人五月五日并蹋百草,采艾以为人,悬门户上,以禳毒气。……屈原以是日死于汨罗,人伤其死,所以并将舟楫以拯之。今之竞赛,是其遗迹。”可见在五月五日,楚国人原本就有采集艾草、扎成人形、悬挂门上、禳除毒气的传统。而屈原在这一天自投汨罗江而死,让人们感到极为痛惜,于是他们争相划着舟楫,前往江上去拯救他。后来就形成了龙舟竞赛的传统。这说明,包粽子、赛龙舟、挂艾草等众多习俗,不仅是端午节的传统活动项目,而且也都与纪念屈原的内容紧密相联。

著名诗人和学者闻一多在《端午考》一文中,曾经指出:“端午可能最初只是长江中下游吴、越民族的风俗,自从东汉以来,吴、越地域渐趋开辟,在吴越文化与中原文化的对流中,端午这节日才渐渐长江上游以及北方各地。”他还推测:“端午的起源与龙有着密切的关系,……它就是古代吴越民族——一个龙图腾团族举行图腾祭的节日,简言之,一个龙的节日。”显然,这一考论是很有说服力的。也就是说,端午作为一个民俗性的节日,它的出现应该是很古老的事情,其中某些活动内容(如赛龙舟等),甚至可能带有史前图腾社会的遗俗,而远远早于诗人屈原所生活的战国时代。但是,我们知道,任何民间习俗的形成,都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不断发展的,其内容逐步充实丰富,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一个民俗节日,当它发展到某一个关节点上,会由于取得了最具标志性的文化内涵,因而确立起它的约定俗成、为天下后世所公认的意义——即使不是这个节日最原始的内涵,也已经具备了这个节日最本质的属性。从这个角度来看,虽然端午作为民俗性的节日起源甚早,但是只有到了战国时代,当一位伟大诗人出现于历史的地平线上,当屈原选择在五月五日自投汨罗,他的命运悲剧落幕于浩淼波动的江水之中,端午节的文化意义,顿然定格于那浪花飞溅的瞬间——一个高贵生命的投入,赋予端午这古老的节日,以无限的精神价值和永恒的历史意义。

千百年来,人们总是把端午节与诗人屈原紧紧联在一起,在这一天里,通过包粽子、赛龙舟等多种方式来怀念屈原,表达敬仰之情,就像唐代文秀《端午》诗中所写“节分端午自谁言,万古传闻为屈原。堪笑楚江空渺渺,不能洗得直臣冤。”时至今日,端午不仅依然是中国民间的一个盛行隆重节日,而且已经列为国家法定节假日,并作为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受到高度的重视和应有的保护这一切,正是出于一种必然的历史选择,体现了深沉的文化认同感和精神凝聚力,民俗文化与精英文化由此紧密地结合起来,从而形成中国文化传统中一道壮丽的景观,并且辐射到东方许多国家,产生了深远的人文影响。

 

二、从现实人间到神灵世界

——《离骚》中的理想追求

 

讲到屈原,就不能不讲《离骚》。

后世的人们提到屈原,首先会想到,他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伟大诗人。这当然是事实。但在屈原当时,他本人是首先把自己看作一位卓越的政治家,怀抱着美好的政治理想,要在楚国的现实社会中加以实现,富国强兵,拯世济民,建一番壮丽的功业,留下千古的青史美名。所以,当他在黑暗势力的政治打击下,受疏远,遭放逐,历尽坎坷,饱经磨难,内心的痛苦之深切、愤懑之强烈,是可以想见的,犹如炽烈的岩浆在地层下滚动,终将像火山爆发那样喷涌出来。这一切,都鲜明地体现在他的长诗《离骚》之中。正如汉代伟大史学家司马迁所说:“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原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离骚》是屈原的代表性作品,也是中国文学史上篇幅最长、影响最大、成就最高的抒情诗。关于篇题的意义,司马迁曾经解释说:“《离骚》者,犹离忧也。”后来汉代学者进一步引申,班固认为,《离骚》是遭遇忧愁之意;王逸认为,《离骚》是离别的忧愁之意。不管怎样说,诗篇从题目到内容,都充满了忧伤、痛苦、激动、愤懑的情感基调,从古到今,人们对此是一致公认的。然而,诗篇的内容远不止于此。其中叙写了诗人的家世和出生,陈述了自己的美好志节和远大理想,以及在政治上遭受打击、孤立无援的过程。更为难能可贵的是,诗人并没有沉溺于怨天尤人的悲观情绪中,而是树立起奋勇抗争、绝不妥协的决心和勇气。诗篇中反复表白:“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这种宁死不屈的态度,与孔子所谓“杀身成仁”、孟子所谓“舍生取义”的人生态度,是完全一致的。后来屈原自投汨罗而死,是他以自觉的方式,对黑暗势力所能进行的最后的、也是最激烈的抗争,也是他勇于坚持理想、绝不同流合污的必然结果。屈原正是以“死”的悲壮之举,揭示了“生”的真谛,谱写出永恒的生命乐章。

    在《离骚》中,当诗人遭遇到严重的政治挫折、陷入极度的苦闷和失望之际,他幻想自己沿着浩荡奔流的沅、湘之水南行,来到巍峨连绵的九嶷山,向古代圣明的帝舜倾诉内心的衷曲。他颂扬了历代圣君贤臣严明法度、举贤授能的治国方略,也抨击了历代昏君佞臣荒淫暴虐、败坏国家的衰亡经历,从而表达了自己的社会政治理想。一定是得到了帝舜的鼓励和指引,于是,诗人开始了从人间迈向神灵世界的漫长遨游。诗篇中的遨游,具有强烈的象征意义,它表明,即使美好的理想在现实世界里不可能实现,即使转入幻想中的神灵世界里,诗人也不会停息于探寻,理想的追求将伴随自己的一生。遨游的场面真是辉煌而壮丽,令人神往:诗人乘坐着华美高贵的车子,虬龙和鸾凤为他驾车,风神、雨神、雷神、电神、云神、月神纷纷汇集,簇拥于前后左右,他们一行浩浩荡荡,旌旗招展,飞腾于辽阔高远的天空上。著名诗人郭沫若曾经感叹:“作为诗人,屈原的想象力,在中国文学史上是独步的。特别是通过他的《离骚》——最宏大的一篇抒情诗,我们可以看出,他把宇宙中的森罗万象都看成有生命的存在,而且都可以用来替他服务。……他忽儿飞到了天国的门前,忽而攀上了世界的屋顶,忽而跑到了西极的海边,结果是上天下地都不能满足他的要求,而不得不决心自杀。”这里,从民俗意义上,最值得关注的是,屈原以一个平凡人的身份,居然幻想着驱使龙、凤为自己驾车,召唤众多的神灵充当侍卫,俨然取得了类似于天帝那样的显赫权威。这当然不仅是出于高度自由的想象力,同时也受益于楚国巫风盛行的民俗氛围。这也让我们饶有兴味地联想到,1973年在长沙子弹库1号汉墓发现一幅人物驭龙帛画,“画的正中为一有胡须的男子,侧身直立,手执缰绳,驾驶着一头巨龙。龙头高昂,龙尾翘起。龙身平伏,略成一舟形。在龙尾上部站着一鹤,圆目长颈,昂首仰天。人头上方为盖,三条飘带随风飘动。”长沙旧属楚地,这幅帛画自然也是表现着先秦时代楚国流行的巫风习俗。由此可见,屈原那种瑰玮奇幻的艺术想象力,是深深植根于丰厚的民俗文化土壤之中的。

可以说,理想的执著追求,是《离骚》的根本主题。为理想而奋斗,为理想而牺牲,这种执著坚韧的人生态度,是诗篇艺术感染力的内在源泉。诗篇中有两个著名的诗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人生的道路修远而漫长,充满了太多的坎坷和磨难,难以预料而又无可回避,要追求美好的理想,那就要不畏艰险,不怕牺牲。诗人早已下定了坚如磐石的决心,他将在漫漫人生路上,上下求索,勇往直前。这两句诗,把抽象的时间性的人生,比喻为具体的空间性的道路;把深沉强烈的情感,融化为鲜明可感的生动形象,产生了震撼人心的艺术力量。二十世纪新文学运动的主将鲁迅先生,一定是在他的脑海里,对这两句诗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所以当1926年他的小说集《彷徨》出版之际,他亲笔手书了这两句诗,排印在全书的扉页上,来表达自己追求理想、永不动摇的决心,以此作为激励自我、鼓舞同道的座右铭。同样显然是受到屈原诗句的启发,鲁迅还在小说《故乡》中,写下这样一段至理名言:“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人们在咀嚼其中丰富深邃的哲理意味的同时,也不可忽视,历史上那些承前启后的文化巨人们,完全超越了浩瀚的时空距离,他们其实靠得很近很近,心灵世界是紧密相通的。

 

、悲歌一曲祭英烈

——《国殇》的英雄主义精神

 

在屈原的全部诗篇中,《九歌》是一组诗非常特殊的作品。它们在性质上,是表现着祭祀神灵的内容,带有浓厚的巫风习俗的色彩;在形态上,是诗歌、音乐、舞蹈的三位一体,带有明显的综合艺术的特点。西方的人类学研究表明:“戏剧、舞蹈、音乐形成了一种协调的综合艺术,它一般来说和宗教仪式有关。”《九歌》的情况正是如此。这是上古时代流传下来的艺术珍品,反映出那个时代的宗教、艺术、文化等丰富的精神内涵,一直受到后世人们的高度重视。

《九歌》的名称起源甚早。相传,当年帝启(帝禹之子)到上帝的天庭做客时,趁其不备,把它偷偷学来,带到了人间。这当然只是神话传说而已。但由此反映出,《九歌》的来源是极为古老的,其性质是祭祀神灵(甚至天帝)的大型乐舞。但是,屈原笔下的《九歌》,从内容上看,显然与上述传说存在很大的区别。根据汉代王逸《楚辞章句》中的说法,屈原在放逐途中,心情郁闷而痛苦,“出见俗人祭祀之礼,歌舞之乐,其词鄙陋,因为作《九歌》之曲,上陈事神之敬,下见己之冤结。”后来宋代朱熹也同意这个说法,并作了一番补充。这样看来,在楚国民间山川荒野之地,原本流传着一部祭祀神灵的乐舞,但是文词过于鄙陋,不登大雅之堂。屈原对它做了一番加工整理,使其文词比较雅训,而且在其中寄托了自己人生的愁绪和悲慨。由此再进一步引申,那么《九歌》这一名称,很可能是屈原在整理这部乐舞之后加上去的,取其祭神之意而已,那就与帝启时代的《九歌》没有什么直接关系了。

古代祭祀神灵,一般分为三类:天神、地祇、人鬼。在《九歌》中,祭祀天上之神的,有《东皇太一》(东方大神)、《云中君》(云神)、《东君》(日神)等;祭祀地上之的祇,有《湘君》、《湘夫人》(湘水配偶神)、《河伯》(黄河之神)、《山鬼》(巫山之神)等。而祭祀人间之鬼的,只有一篇,就是《国殇》。

《国殇》所祭祀的,是在战场上奋勇战斗、为国捐躯的烈士的英灵。这是一篇悲壮激烈、低沉坚毅的挽歌,是一部充满了悲剧气氛、而又昂扬着英雄主义精神的歌舞史诗。诗篇开头,就刻画了将士们手操吴戈、身被犀甲、斗志昂扬、冲向战场的英雄形象。战场上的形势,极为紧迫而险恶:“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无边的战旗遮天蔽日,强大的敌人犹如黑云压城般直涌过来,密集的箭头在空中交错射过,造成大量的人员伤亡。紧接着,我方的阵列被敌方的战车冲决,我方将帅的战车已经是车轮损毁、战马伤亡。可是,尽管如此,将帅仍然挥动着玉枹,猛力敲击着战鼓,指挥战士们勇猛冲锋,奋起杀敌。最后,诗篇描述了战争结束以后,勇敢的烈士们为国家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横尸在荒凉空旷的野地之上:“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是的,烈士们即使首身相离、一去不返,洒尽最后一滴热血,他们坚强的意志也没有改变,他们捍卫国家的决心也不会动摇。他们是国家的精英、人民的骄傲,身死之后,也堪称是刚毅的“鬼雄”。这是一幅多么悲壮感人的、充满英雄主义精神的画卷!可以想象,无论是楚国民间歌舞祭祀的人们,还是执笔进行修改整理的屈原,他们的内心,对这些烈士们该是多么的敬仰,在表演中、在写作中,一定是流下了无数感奋的泪水!

一千多年以后,宋代杰出女诗人李清照,曾写下《夏日绝句》一诗,讴歌了楚国贵族的后代、楚霸王项羽:“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项羽当年率领三千江东子弟,推翻暴秦,横扫天下,虽然兵败垓下,四面楚歌,却宁愿自刎而死,不肯渡江逃生,表现出一个悲剧英雄的壮烈气概。他确实堪称是一位令人仰慕的“鬼雄”。其实,古往今来,那无数为国捐躯、为民献身的烈士们,无论他们生前的身份高低、名声大小,都堪称是超拔高贵的“鬼雄”,值得后人永远的敬仰和怀念!

 

四、“魂兮归来”

——《招魂》的主题及其民俗意蕴

 

在世界各地的古老文明中,曾经流行过各种不同的招魂民俗,有的是呼唤逝者亡灵,也有的是招喊生者魂灵。这种民俗,起源于原始时代所形成的灵魂与肉体既依存、又分离的观念。人类学家发现,在原始民族中,“灵魂是一种稀薄的没有实体的人形,……它独立地占有它的从前或现在的肉体拥有者的个人意识和意志;它能够离开身体很远,并且还能突然在各种不同的地方出现。”由于死亡、疾病、惊惧等原因,灵魂可能会离开肉体而去,这就需要通过招魂的仪式,千呼万唤,使之归来。

屈原的作品《招魂》,就是这样一篇表现楚国的招魂民俗、富于浓厚巫风色彩的。

 关于《招魂》的主题,一般认为是招唤已故的楚怀王的灵魂。公元前303年,楚怀王和秦昭王盟会于秦国的武关,秦国背信弃义,竟然劫持了楚怀王,强行带回到咸阳,并要求割让土地。楚怀王断然拒绝,三年后竟客死于秦国。这件事,加深了楚人对秦国的同仇敌慨,也增强了对于怀王的怀念同情。怀王曾经听信谗言,怒疏屈原,导致屈原在政治上的困顿挫折,也给国家社稷带来严重的后果。但怀王早年确曾有过励精图治的决心,甚至联合六国,身为合纵之长,共同抗拒强秦,一度展现出上升发展的气象和魄力。而在屈原早年,怀王对他也是信任有加,任命为左徒,兼管内政、外交的诸多要务,能够发挥相当的政治作用。所以,屈原对怀王实在是感其信任、恨其昏聩,充满了复杂的感情。然而,无论如何,怀王毕竟是国家的代表,而且在危难时刻敢于坚持原则,宁死不肯屈服,这些都是让屈原无比痛惜、难以忘怀的。因此,他根据楚国广为流行的招魂民俗,写下了这样一篇具有特殊文化风貌的作品。

《招魂》在民俗内容上的独特性,决定了它在艺术形式上的独特性,从而开辟出一个前所未有的崭新境界。有的学者甚至认为:“在屈赋中,除了《离骚》以外,《招魂》一篇算是最为完美、最为伟大的作品。”这种空前的审美高度,使得诗篇超越了当初命笔之时具体对象和题材的局限,说它是招怀王之魂,当然不错;说它是招楚国之魂,又何尝不可!由此,诗篇达到了极为深广的文化意义,从而取得了永恒的艺术魅力。

具体说来,诗篇可以分为前后两个部分。按照汉代王逸《楚辞章句》的总结,就是“外陈四方之恶,内崇楚国之美”。前半部分,极力渲染了上下四方的种种凶险怪异,以此警惧游魂,让它赶快归来。例如,说到东方的险恶:“东方不可以讬些。长人千仞,惟魂是索些。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那里有身高千仞的巨人,专门索取人的魂魄,而且十个太阳交替升出,不仅焦热难耐,甚至连金石也会熔化。游魂啊,还是赶快回来吧!说到南方的险恶:“雕题黑齿,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雄虺九首,往来鯈忽,吞人以益其心些。”那里有额头画着花纹、牙齿漆黑的怪人,专门拿人肉来祭祀,拿人的骨头做肉酱。那里有蟒蛇遍地,身长千里的大狐狸。那里还有九头怪蛇,来去匆匆,专门吃人肉。游魂啊,还是赶快回来吧!……其余各处,全都如此,无不充满恐怖之感,而目的就是劝告游魂不要在外停留,赶快回到楚国来。后半部分,着意烘托了楚国故居的种种华奢享乐,以此吸引游魂,让它赶快归来。说到宫室之美:“高堂邃宇,槛层轩些。层台累榭,临高山些。”那些宫室屋宇高大而宽敞,台上有台,馆上有馆,沿着巍峨连绵的高山,重重叠叠地建筑起来。这是多么恢宏的气象!说到乐舞之美:“肴羞未通,女乐罗些。陈钟按鼓,造新歌些。”酒肴还没有吃完,乐舞已经排列开来,敲着编钟,打着腰鼓,表演着《涉江》、《采菱》、《扬荷》等新兴的乐舞,美轮美奂,令人难以忘怀。其他如美食、游戏等描写,大都如此,同样意在劝告游魂不要在外停留,赶快回到楚国来。应该说,诗人在这里,既不是表示某种迷信,也不是追求一种奢华,而是借助于具有广泛精神感召力的民俗形式,抒发了对于逝者的由衷尊敬和深挚怀念,表现出慎重追远的人类普遍情怀。这种情怀,已经远远突破了某些具体的个人,而突现着强烈的人道主义精神。所以,诗篇的结尾:“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也就成为千古不朽的名句,感动了古往今来无数人们的心灵。

在《招魂》中,有一句话,犹如交响乐的主旋律一般,反复不断地回环出现,达到十二次之多,那就是——“魂兮归来!”是的,“魂兮归来!”让我们手挽手,心连心,衷心祈祷:愿天下那些在灾难、疾病、饥饿、战争中失去生命的无辜的、善良的人们,灵魂得以安息!愿天下那些生活于不同地区、不同文化中的人们,感念生命,关注未来,共同努力,创建一个和平美好的世界!

  

      (原载《深圳特区报》2008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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