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去年被学校聘为中药学学术型硕士研究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本草文献学及智慧中药，昨天第一次被邀请参加某校中药学硕士研究生开题答辩时，我发现了一个难以接受的现象：绝大多数中药学研究课题沉浸在微观分子机制中，追求着高科技、新方法、大产业，却与中药的古代经验、临床运用、辨证论治渐行渐远。当然了，之前很多中药的同学早就跟我说过这个，他们也知道中医的同行根本不认可中药的研究思路，目前这两个学科已经基本形成壁垒，无法沟通。

很多研究生计划研究某方某药治疗某病的现代生物机制，却对该方该药的传统适应证、配伍原理及临床加减应用知之甚少。我感觉这都不能被称作“弃医存药”的研究模式，简直是瞎胡闹，但事实上却早已经成为中药学高学历人才的普遍现象。

中医药教育的西化是导致中药研究脱离本体的根源之一。大学里中药专业学习中医药基础课程课时占比低于35%，培养出的中药师可能根本就没看过《神农本草经》，《本草纲目》更是被弃在垃圾桶，原来我们总批评中医人不读经典不读古书，现在看来批评的范围还不够，中药人已经彻底背叛祖师爷的这条道路了。

为获得国际主流学术圈认可，当前中医药研究普遍采用 “信号通路”“分子对接”“网络药理学”“多组学” 等西方科学观念与方法。一篇中医药研究论文若不提及特定分子标志物，很难在高影响因子期刊发表。这种套层皮的研究存在双重问题：一方面，其解释力往往不足，用微观机制解释“清热解毒”等中医概念常流于表面；另一方面，导致中医自身话语权丧失，核心概念如“性味归经”被边缘化。长此以往，中医药学自己拥有的最核心的价值体系就丢失了，最终会丧失学术主体性。

而中药科研表面繁荣下，中药市场实际却不断萎缩被扼杀。在北方最大的中药材集散地安国，中药交易至今仍高度依赖个人经验判断：采购员凭抓一把、闻一闻、嚼一嚼定质量，药农靠看天吃饭赌收成。由于缺乏有效的质量分级与定价标准，优质药材难以获得价格溢价，导致 “劣币驱逐良币”现象普遍——野生药材与人工种植品混卖，硫磺熏蒸品与无硫产品同价竞争，非专业人士去市场购买很有可能会被骗。

我带的研究生明年要靠研究沉香毕业，上个月我让他们去安国采购沉香，果不其然买回来的是广东茂名假沉香。

更让我感到难以接受的是，很多研究非常脱离实际。有好几位同学研究内生菌，试图通过发现有益菌优化中药生长。从科学角度本身看这可能是非常有价值的，但是放到生态链中，这是非常恐怖的一件事。我不懂这个，仅凭自己的想象瞎评论。他们认为找到了一种或者几种有益菌，把它注射到植物根部或者释放到土壤中，这类菌变为优势菌后就会产生诸如“降低重金属富集”“提高抗旱性”“解决连作障碍”等作用，直接解决了当前中药生产过程中面临的重大难题。但是这些假设和实验结果都是基于实验室环境的，真正运用到生产实际中去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首先土壤生态非常复杂，人工增加菌落是否会影响整个生态链的平衡，是否会带来次生灾害？第二，农民种地不可能完全不施肥，大部分不可能完全不用药，肥料和药物是否会影响菌的作用？我感觉增加有益菌这种事对于景观植物的栽培可能更合适，自己在家里想怎么种就怎么种，放到野生环境里实在是太可怕了。

以前经常有老中医感叹：论文写的超好，临床却一塌糊涂。现在老中医不感叹了，尽情地让年轻的研究生们沉浸在分子细胞的海洋里，却没有发现中医药的灵魂正在悄然消逝。

中医药的传承创新，需要我们在古今中西之间找到平衡点。既不能固步自封，拒绝现代科技；也不能削足适履，失去自我。唯有重拾对生命的敬畏之心，坚持民族自信，才能找回中医药的研究直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