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引 子
100多年前,在我国知识精英们有一场著名的“科玄论战”,从1923年4月到1924年夏,经历了一年多的时间,波及的著名学者有将近30人。“科学”阵营一边的有胡适、任鸿隽、孙伏园、章演存、朱经农、王星拱、唐钺、吴稚晖、陆志韦,以及署名穆、颂皋的作者;“玄学”阵营一边的代表有梁启超、张东荪、甘蛰仙、屠孝实、王平陵、林宰平、瞿菊农等。正在两派打得不可开交之际,斜刺里杀出一彪人马,为首大将是陈独秀,紧随其后的有瞿秋白、邓中夏、萧楚女等。
这场争论虽然被后世称之为“科玄论战”,实际上言过其实,主要是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与文化保守主义者的一场混战。正如“科学”阵营的中坚分子任鸿隽指出的:“张君是不曾学过科学的人,不明白科学的性质,倒也罢了,丁君乃研究地质的科学家,偏要拿科学来和张君的人生观捣乱,真是‘牛头不对马嘴’了。”结论是“科学有他的限界,凡笼统混沌的思想,或未经分析的事实,都非科学所能支配”“人生观若就是一个笼统的观念,自然不在科学范围以内”。
可见,当时的“玄学”指的是“笼统混沌的思想,或未经分析的事实”,并非“可靠的知识”。我们先看看“玄”的汉语含义。
《汉语大字典》说:①赤黑色。《说文·玄部》:“玄,黑而有赤色者为玄。”②深;厚。《说文·玄部》:“玄,幽远也。”③远。《庄子·天地》:“玄古之君天下,无为也,天德而已矣。”成玄英《疏》:“玄,远也。”④神妙;玄奥。《玉篇·玄部》:“玄,妙也。”《老子·第一章》:“玄之又玄,众妙之门。”⑤玄虚。如:靠不住,这话真玄。⑥天。《释名·释天》:“天,又谓之玄。”毕沅《疏证》:“玄者,以色名之也。”《易·文言》:“天玄而地黄。”
最近,学弟在写一部《医经正考——中医之“玄”》,通过历代古籍的考证,解说“中医理论为什么那么‘玄’?——玄学、哲学与科学之中医”,继续要我写序。因此,我不得不面对“中医的‘玄’”。不过,我不像学弟那样从“天道”“幽远”“神妙”等探讨,而是将其定义为“⑤玄虚”,从知识生产的可靠性来探讨,知我罪我,一任当下。
一、有哪些要素可用于衡量自然知识可靠性,不同时代的要求如何?
我们已经初步探讨了自然知识可靠性的四要素,并且将这套框架应用到对中医知识体系的剖析中。有人认为所谓“四要素”有些苛刻,不能涵括所有的自然科学学科。我们现在重新归纳自然知识的可靠性要素,并讨论不同时代对知识可靠性的要求变化。
这里,为了对“知识可靠性”这一概念进行历史性与结构性的反思,我们将归纳一个更普适的“自然知识可靠性要素”框架,然后分析不同时代对其要求的演变。这或许有助于我们理解,为何像中医这样的知识体系,其可靠性在现代会面临如此深刻的审视。
1. 自然知识可靠性的核心要素(一个扩展框架)
我们最初提出的四要素(经验事实的可重复性、基本概念的可操作性、逻辑推理的严谨性、知识更新的可证伪性)是现代经验科学的基石。在此基础上,可以扩展为一个更具层次和历史的五要素框架,它们共同构成一个动态的“可靠性栅栏”:
(1)经验确证性:知识必须能得到经验事实的支持、验证或至少不矛盾。这是可靠性的根基。它包括:
可观察/可测量:能与感官或仪器观测相关联。
可重复/可公共检验:结果不依赖于单个观察者,他人可独立验证。
(2)逻辑一致性:知识体系内部不能自相矛盾,不同部分之间应能自洽推演。这是可靠性的骨架。它包括:
内部无矛盾:理论本身逻辑自洽。
外部兼容性:与已被广泛接受的其他可靠知识无根本冲突(除非能证明后者错误)。
(3)解释与预测力:可靠知识不仅能解释已知现象,更能做出新颖、精确的预测,并接受后续检验。这是可靠性的动能。预测的成功是理论强大的标志。
(4)方法论的严谨性与自反性:获取和检验知识的过程本身必须是清晰、透明、可批判的。这是可靠性的保障。它包括:
明确的方法与程序:如何从数据到结论,步骤清晰可循。
可证伪性(作为方法论原则):理论必须能陈述在何种条件下自己会被证明是错的,从而为批判和进步留出空间。
同行评议与学术共同体监督:知识必须在专业共同体中经受批判性审查。
(5)实用有效性:知识应能在实践中有效指导行动,达成预期目标。这是可靠性在实践层面的最终试金石。对于技术性知识,此点尤为关键。
2. 不同时代对知识可靠性的要求演变
知识可靠性的标准并非永恒不变,而是随着人类认知能力、技术工具和哲学观念的演变而演进。我们可以大致划分为三个时代:
(1)古代至中世纪:以“权威”与“思辨”为核心的可靠性
主导范式是哲学思辨、日常观察、神圣或经典权威。其可靠性核心要求为:
逻辑一致性(尤其是形而上学一致性):知识需与当时主导的哲学体系(如亚里士多德哲学、儒家天道观)相融贯。
权威性:知识来源的权威性(如《黄帝内经》、亚里士多德著作、宗教经典)本身就是可靠性的重要保证。“引经据典”是主要的论证方式。
经验符合(朴素的):知识与日常经验大致相符即可,缺乏主动设计实验去系统检验的意识。
时代特点:知识体系往往是封闭、演绎式的。从几条自明的“公理”或权威教条出发,通过逻辑推演解释世界。“为什么”的解释(往往目的论的)比“如何”的精确预测更重要。中医理论、古希腊自然哲学均在此范式下达到辉煌。此时,“实用性”和“内部自洽”足以支撑其可靠性。
(2)近代科学革命(17-19世纪):以“实验”与“数学化”为核心的可靠性
主导范式:受控实验、数学描述、机械论自然观。可靠性核心要求(最初四要素的确立期)包括:
受控实验的可重复性:成为黄金标准,知识必须从精心设计的实验中诞生。
数学化与可操作性:自然的语言被认为是数学,可靠的知识必须可测量、可计算(如牛顿力学)。
预测的精确性:取代了思辨的合理性,成为检验理论的硬指标。
逻辑严谨性:从形而上学的思辨,转向数学化的演绎体系。
时代特点:主动干预自然以拷问真相的方法论得以确立。可靠性从“与权威一致”转向“与实验事实一致”。知识体系变得开放、累积式发展,以实证为准绳进行修正。可证伪性的思想开始萌芽(尽管未明确表述)。
(3)现代至当代(20世纪至今):以“系统”与“批判”为核心的可靠性
主导范式为统计学、系统论、交叉学科、信息科学。其可靠性核心要求进一步深化与扩展:
概率性描述与统计显著性:在量子力学和复杂系统中,确定性预测让位于概率性预测,统计检验成为衡量经验支持的关键工具。
方法论的极度自反性:科学哲学自身成为反思对象。“观察渗透理论”“研究范式”“可证伪性作为划界标准”等思想,使人们对“科学方法”本身的认识空前深刻。对偏见、可重复性危机、出版偏倚的警觉成为可靠性的一部分。
解释力的广度与统一性:理论的价值不仅在于解释特定现象,更在于统一原本分离的领域(如电磁统一、标准模型)。
实用有效性的规模化与标准化:在现代工程与医学中,可靠性必须通过严格的标准化流程、大规模临床试验和风险管理体系来保证。
时代特点:面对极端尺度(宇宙、量子)和极端复杂(生命、气候、经济)的系统,可靠性标准变得更加复杂和精致。它不再仅仅是“一个理论与一组事实”的关系,而是一个“理论-方法-数据-共同体-社会应用”的生态系统健康度问题。
3. 总结与启示
纵观历史,对知识可靠性的要求,是一个从“基于权威和思辨”转向“基于公共经验和方法”,再到“基于系统的、批判的、方法论上自觉的实践”的演进过程。
古代知识的可靠性,在其时代范式内是成立的(如中医的辩证逻辑与临床实效)。但当它面对现代范式(尤其是实验可重复性、数学操作性、方法论自反性)的审视时,便会暴露出“结构性不适配”,从而显得“模糊”或“不规范”。
现代科学的可靠性标准并非绝对真理,而是目前人类探索未知、建立公共可靠知识所能找到的最严格、最有效、最具自我纠错能力的制度性安排。这一分析框架给我们的启示是:
(1)历史同情:评判古代知识体系(如中医),需理解其可靠性建立在当时合理的范式之上,其智慧是真实的。
(2)范式自觉:任何知识体系若要在现代继续发展并被广泛信赖,都无法回避现代可靠性标准的挑战。它必须要么证明自己能与这些标准兼容,要么在与之对话中,共同发展出更包容、更能处理复杂系统的新标准。
(3)动态标准:知识可靠性的标准本身也在进化。未来,在面对意识、复杂生命系统等难题时,我们或许需要再次扩展可靠性的内涵,但公共检验、逻辑一致、方法严谨、实践有效这些核心精神,必将仍是其不可动摇的基石。
因此,不同时代对知识可靠性的要求,本质上反映了人类认知能力、工具水平和对“何为可靠”的哲学反思的不断深化。
(未完待续)
Archiver|手机版|科学网 ( 京ICP备07017567号-12 )
GMT+8, 2025-12-10 06:23
Powered by ScienceNet.cn
Copyright © 2007- 中国科学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