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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选择我不在的时候离开,因为她不要我看着她离去,她不要我伤心。这是她爱的选择!
十月十四日早上,跟以往每一次我离开时一样,到妈妈的卧室里去跟她说再见。
我坐在她的床边,左手握着她的左手,右手轻微的抚摸她的手背。“妈妈,我要离开,去北京了。”
“妳去北京做什么?”妈妈问。
“我去参加北京舞蹈学院七十周年的活动,也去帮您办一些事情。”我回答。
她“哦!”了一声。紧接着问:“妳要去多久?”
我说:“两个多星期将近三个星期。我很快就会回来。”
从她眼睛的表情里,我看到她的脑子动了动。她这年龄,三个星期的等待是很长的时间。
我知道妈妈大概不会活多久了。但是我相信她还能够活一段日子。
望着她消瘦但是依旧白嫩的脸,我说:“妈妈,妳一定要等我回来喔!”
“我当然等妳。”妈妈这样说,让我的心境安定一些。
我弯下身躯,在她的右脸颊上亲了一下:“妈妈,我爱妳!”
她望着我说:“我也爱妳。”
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对妈妈说我爱她。
我起身站起来:“我走了,妈妈!”我没有回头望她,因为我不舍,我不要哭。
照顾她的人站在卧房门口。我们互相望了望对方,我点了点头。她走向妈妈。
我四天前才决定启程去北京。照顾了妈妈十年的苏珊对我说:“妳去!我们会好好的照顾她。”我能够放心。
十月二十日,北京时间晚上八点多,我收到苏珊的短信:“妳妈妈今天早上的氧分压只有八十四,已经打电话要安养护士来。我相信护士会给她输氧。我会跟妳保持联系。”
十月二十一日北京的清晨五点多,我读到苏珊的短信:“妳妈妈一天都很弱,自从护士离开之后她就没有说话,眼睛闭着。希望氧气能够有帮助。如果明天她没有进步,那看起来情况就不好了。妳和家人需要有准备。”
我的女儿安霞立刻安排买飞机票第二天赶去爱荷华。我也准备提早从北京回到美国。
聂华苓与女儿、孙女和曾孙女,四代同堂。左一为聂华苓,右一为王晓蓝。
十月二十一日早上我参加了北京舞蹈学院高峰论坛,给了个发言。中午跟我中国的“弟弟”、北京舞蹈学院教授高度和韩国舞蹈专家在学校的食堂吃了午饭,安排下午三点半去虹桥市场买东西。我坐进为我们安排的车子,打开手机,看到苏珊的短信:“布露克刚刚打电话来,妳妈妈走了。”我马上对司机说:“请把我送回旅馆,我妈妈刚过世了。”车子里的空气,在那一刻似乎凝固了。
回到旅馆的房间,我立刻发短信和语音给亲近的朋友以及作家们。林怀民、毕飞宇、迟子建、封德屏、莫言、格非、金仁顺、潘耀明、唐颖、张锐然、石一枫…… 我要亲自通知作家们。
这段时期我跟几位最亲近妈妈和我的朋友一直在联系,给朋友也给我自己心理上的准备。虽然有准备,但是还是感到一份强烈的冲击。
妈妈走了,我也不需要赶着上飞机回美国了。在我离开之前我已经跟殡仪馆做了一些初步的安排,选了一个浅色的木头棺材,里面铺着白颜色的缎子,妈妈躺在里面会很舒服。我在离开妈妈那儿的头一天晚上,已经把她曾经说过埋葬时要穿的那套略带橘色的桃红镶金边丝长裙和上衣在烘干机中干洗好了。
二十二日早上,在北京舞蹈学院民族民间系的分论坛上做了最后一个发言:“中西交流及合作”。然后帮妈妈办理了一些早就安排了的事。晚上我打电话给殡仪馆,接电话的人说:“我们听说妳在国外。”我说:“请你们好好照顾我妈妈。”说出来之后,有一份很奇怪的感觉。
二十四日下午在北京坐上飞机,二十个小时之后,深夜抵达爱荷华的锡达拉皮兹机场。雷雨迎接我,在国际写作计划工作三十年、刚退休的娜塔莎在机场接我,陪我一起走进“安寓”。我没有上楼,也没有走进妈妈的卧室,我把行李拉到我以前大学时住的小房间,关上门,在这个屋子里度过第一个没有妈妈在这儿等我的夜晚。
妈妈选择我不在的时候离开,因为她不要我看着她离去,她不要我伤心。这是她爱的选择!
聂华苓跟夫婿保罗•安格尔之墓。
(图片由王晓蓝提供。作者为聂华苓女儿。)
资料来源:明报月刊 Ming Pao Monthly 202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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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2-22 17: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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