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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先生40开外年纪,中等身材,黝黑清瘦的面颊带着一股农民般的朴实和倔犟,高高突出的颧骨和深陷的眼窝里透出深深的饱经风霜后的忧伤。他来到诊室落座后沉默了好一阵才用沙哑的声音讲述道:
“我今年已经45岁了,孩子才13岁,非常宝贝。5年前,我带着孩子来城里打工。孩子刚上学时非常聪明,成绩也很好,老师很喜欢他。我们父子两过得非常开心。可去年他得了急性阑尾炎,在家休息了两个星期后,成绩就跟不上了,老师开始经常批评他,期末考试两门主课都不及格,回家后我狠狠地打了他一顿。从此后他开始逃学,不论我怎样跟他讲道理,打他,骂他都没有用。后来,他索性就不回家,开始我还到处去找,后来我也懒得找了,他少则三、五天,多则半个月自己回来。问他在外面做什么,靠什么生活,他一句话也不讲。我伤心透了,但又拿他没办法,只好由他去。可近来发现他偷邻居家的东西,邻居家的自行车,摩托车上的工具箱都被他偷去卖钱。我想这孩子已经没得救了,我想把他送到少管所去,他这样下去迟早要出大问题的。后来听说这里可以看这样的毛病,我就来咨询一下,不知你们有没有办法救救我的孩子。”
赵先生讲到这里,喉咙哽咽,两眼红润,但强忍着未让自己哭出来。
我注意到赵先生一直没有提起孩子的妈妈,便问道:“孩子他妈妈没和你们住一起吗?”
一提起孩子他妈,本已悲伤至极的赵先生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失声痛哭起来。
我递上面巾纸,耐心地注视着赵先生。
赵先生伤心地哭了一会,情绪平静了许多,继续讲述他那不寻常的家庭故事。
“我家里很穷,30多岁才经人介绍娶了一个外地女人。谁知这女人好逸恶劳,在家不仅什么事也不做,整天打牌赌博。原来我以为等有了孩子后她会好一些。可生了小孩后她从不管孩子,对孩子一点感情也没有。我不知道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一点人性也没有!小孩4岁的时候,她打牌输了钱,就把孩子给卖了。我回家找不到孩子,她又不肯跟我说实话,我像疯了一样到处找孩子。过了三个多月我才在民警的帮助下把孩子找了回来。我看着瘦得不成样子的孩子,真的是心疼死了,天底下没有见过这么狠心的女人啊!
找回孩子后我就和她离了婚,独自一人带孩子。你知道的,我们苏北是个穷地方,所以,等孩子大了点,我就带着孩子到常州来打工谋生。我把人生的希望全都寄托在孩子生上了,只要孩子将来能有出息,我吃多大的苦都心甘情愿。可不知为什么我的命偏偏这样苦!这孩子小学没毕业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将来怎么办呢?!王医生,您只要能让我的孩子回到学校里去好好上学,您就是我的大恩人了!”
听了赵先生的讲述,我的心口像压了个大石头似的沉重,恨不得把的孩子抓过来替赵先生狠狠地教训一顿。我要让他知道,他父亲是多么不容易啊,他的行为不仅深深地伤透了父亲的心,同时也彻底地毁掉了自己。但我明白,这时对孩子的任何指责、抱怨都无济于事。对于一年仅13岁的孩子来说,已经承受了太多的苦难,他的心里已经被残酷的现实给扭曲了,此时他更需要亲人的关爱和理解。于是我对赵先生说道:“你孩子从小没有得到母爱,特别是他4岁时被卖掉的经历,对他幼小的心灵造成了极大的伤害。这样的孩子的内心深处有一种深深的不安全感,一生都要跟这种感觉进行抗争。你的孩子刚上学时读书很努力,成绩也不错。那是他抗争的积极成果。幼年的经历使他相信,他必须成为一好孩子,否则就要被大人抛弃。在他去年生病住院之前,他是成功的,在父亲和老师的眼里他是一个好孩子。可当他病愈重新上学后,成绩开始下降。这本来是缺课后很正常的现象,却得不到老师和父亲的理解,老师的批评越来越多,态度越来越冷淡;父亲的责骂越来越凶,管教方法越来越粗暴,终于使孩子的情绪从担心、无奈很快就发展到恐惧、逃避,直至绝望。离家出走是他绝望无奈的选择,如其在学校里毫无希望地挣扎,不如流浪街头,落得逍遥自在。”
“王医生,您分析得太对了。他就是这么说的,反正是学不进,不如到外面去玩个痛快。大不了就是挨顿打,习惯了也无所谓。”赵先生赞同道。
我继续说道:“现在要求孩子回到学校里上学恐怕有点不现实。目前要紧的是恢复孩子对父亲的信任,让他相信父亲永远是爱他的。只有先建立起信任的父子关系,在信任基础上才有可能解决孩子的学习问题。赵先生,我知道这很难,需要极大的耐心,但这也是如今唯一可行的方法。”
“行,王医生,我听您的。只要能挽救他,让我做什么都行。”赵先生从王医生的话语中看到了希望。
“如果能说服你的孩子来这里,让我们一起来帮助他,成功的机会可能会大一些。不然就只能靠你自己努力了。和他交谈的时候,需要掌握这样两条原则:第一,在未取得孩子信任之前,不谈上学的事;第二,孩子出走回家后不责骂孩子,但要告诉他,不能偷别人的东西,不能做违法的事情,否则他将彻底失去亲人的保护。等我们与孩子见面后,再一起来商量下一步的事情。”我说完就与赵先生约定了下次见面的时间。
赵先生如约把儿子带来了。他向我介绍道:“这是我儿子赵亮。我叫他亮亮。”
“亮亮你好!我姓王,你叫我王医生好了。”我一边热情地招呼亮亮坐下,一边仔细打量这个孩子。只见他瘦小的个子,黝黑的皮肤,看上去显得比他实际大一些。在我打量他的时候,他也快速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下我,但像做了错事似的,低着头,不敢与我的目光对视。或许是因为他已经习惯了冷冰冰的说教和严厉的训斥,没有一个大人对他这么“以礼相待”过,我的热情反倒使他感到有点局促不安。
“你爸爸对我说过一些关于你的情况,说你经常离家出走,有时半个月都不回家。他很为你担心,也很着急,不知怎么办才好,所以今天叫你来这里。我是心理医生,我的工作就是为别人排忧解难。你经常离家出走,心里有很什么烦恼的事吗?”我小心地试探着与亮亮对话,但亮亮对我的问话全然不予理会,显然,要想叩开亮亮闭锁已久的心扉绝非易事。
“我知道你曾经是一个很好的学生,只是因为去年你生病住院后,课掉太多,成绩跟不上了,情况才发生变化的。其实,你已经很努力了,但你爸爸和老师不仅没有看到你的努力,反而粗暴地批评你。他们的做法太伤你的心了,你是实在没有办法才离家出走的,对吗?”我知道亮亮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回答我的问题的,但我仍用这种带有很强暗示性的话进行询问,期望能用这种方式慢慢地取得亮亮的认同。只有在取得认同的基础上才有可能和他对上话。于是我继续自问自答般地说道:“的确,像你这么大的孩子,没有妈妈疼爱,父亲和老师又不能理解你,除了离家出走还能怎么办呢!谁不想有个温暖的家啊,可对你来说,家里除了责骂还有什么呢?我知道你很爱你的爸爸,可连你最爱的人也是这么不理解你,这实在太令人伤心了。”
我一边煽情,一边仔细地观察着亮亮的反应。亮亮虽然一直一言不发,但从他的表情上不难发现,他在认真地听我说话。估计他的内心正在激烈地翻腾着。他的目光游移不定,不时地抬头用眼角偷看我,不停地咬嘴唇,仿佛有话想说,但又犹豫不决,他不能确定,眼前这位医生可不可以信任。
这是心理治疗中经常会遇到的对峙情形,此时也是最考验心理医生的功力。如同两个武林高手过招——我开门一记“尊重八卦拳”,他回以“低头不语掌”。我进身施展“煽情理解大法”,试图挤进他内心世界,他又布下重重“疑云密布阵”,使我难以靠近。尽管如此,我仍契而不舍,以“真诚功”与之相持,终于他开始有点把持不住了,眼睛开始红润。我满以为这下可以让他开口说话了。但这位经过半年流浪生涯锤炼的“大侠”,心灵中透出一股成人般的刚毅。只见他抬手用袖子在脸上一擦,扬了扬头,深吸一口气,情绪马上平静下来,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我的心仿佛挨了重重的一拳,被紧紧地揪了起来。我意识到此时哪怕只要有一点点失去耐心的表现都会前功尽弃。于是我也借移动身体之机调整了一下情绪,继续对他说道:“你上次离家出走的那几天好像天很冷的,在外面是怎么熬过来的?人家像你这么大的孩子都还在父母跟前撒娇,可你却是孤苦伶仃、餐风露宿,真不容易啊。当你冻得受不了的时候,有没有想回家?”
说到这里,我观察到亮亮微微摇了摇头,尽管只是一个细微的动作,却使我顿时信心倍增,他终于开始回应我的话了。此时正是趁热打铁的良机,我立刻跟进道:“你摇头的意思是说不想回家吗?可天那么冷,你怎么办呢?”
“数星星。”亮亮小声回答。
“数星星就不冷了吗?”我问。
“冷得好一些。”亮亮答。
……
一问一答,很快一个小时过去了,虽然几乎没谈与上学有关的“正题”,但我仍感到十分成功,因为我能和亮亮正常地交谈了,而这正是心理治疗必须的第一步。
显然亮亮的问题不是一两次谈话就能解决的,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一次心理治疗的时间一般不宜超过1个小时,否则会让人感到疲劳和烦躁,反而影响治疗的效果。于是我准备结束今天的会谈,我对亮亮说:“很高兴你今天能来这里,我问了你这么多问题,不知道有没有让你感到很烦?我们可以约下次吗?只要你愿意,你可以把我当你最可信赖的朋友。”我伸出手期盼地看著亮亮,想和他握握手。亮亮本能地抬起手回应,但刚伸出一半就像触电一样快速缩了回去。他看着我,目光中流露出怀疑的神情,或许他在想:你们大人都会玩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把戏。什么交朋友,就是变着法叫我去上学,只要我不答应上学,你们用不了多久就会原形毕露,对我训斥,然后对我不理不睬!
我坦诚地说:“不用担心,我们只是做朋友,没有任何附加条件,你不必对我做任何承诺,我们只需要坦诚交流就行。”
面对我伸出的手,亮亮迟疑良久,终于把手伸给了我,并答应继续接受心理治疗。看着这情景,赵先生热泪盈眶地说:“这孩子这些年来没有跟人说够这么多的话。我的孩子有救了。”
坚冰一旦被打破,后面的治疗就顺利多了。半年后,亮亮终于重新回到了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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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23 1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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