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

在悠长的岁月里，人的悟性除了铸成错误以外，别无其他。有些错误被证明是有益的，有助于保存人的本性。人们遇到这些错误或承袭错误的人，便怀着更大的幸福情感为自己后代奋斗着。这些错误的信条代代相沿地承袭，最终变成人性的基本要素。比如存在如下一些错误的信条：存在恒久不变的事物、相同的事物；存在着物体、实体、肉体；一个事物看起来是什么就是什么；我们的意志是自由的；什么东西对我有益，那它本身就是有益的。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只是很晚以后才冒出怀疑和否定这些信条的人，真理也才露头，不过也只是一种无力的认知形式罢了。人们似乎不想同真理共同生活，我们的肌体组织是作为真理的对立物而设置的，肌体的高级功能、感官的感知和每一种情感都同那些自古就被接受的基本错误合作，更有甚者，那些信条在知识领域居然成为人们判断“真”与“假”的标准了，直至纯粹逻辑最冷僻的范围，概莫如此。这就意味着：知识的力量不在于真实的程度，而在于知识的古老，被人接受的程度，以及它作为生存条件的特性。

凡是在生活与知识发生矛盾的地方，绝不会出现严肃的斗争，否认和怀疑是被视为愚蠢的。尽管如此，那些不同凡响的哲学家，比如古希腊的埃里亚学派，就提出并恪守那些错误对立的观点，他们相信，这些对立的观点是可以生存下去的。他们认为哲人坚定、冷静客观、视野包罗万象，既是个人又是全体，对于反向的知识具有特殊的能力；他们相信哲人的知识即为生活的准则。为了能保持这些，哲人必须对自己的现状发生错觉，必须恒定地虚构自己的冷静客观和历久不变，对认知者的本质予以误解，否定认知中本能欲望的力量，把理性视为完全自由、自发产生的活动，他们在反对普遍通行的事物的斗争中实现自己的准则，或者在要求获得安宁、占有和统治时也实现自己的准则，对于这些要统统视而不见，用双手捂住眼睛。诚实和怀疑二者的高度发展终难造就这样的奇才；他们的生活与判断依赖于原始的本能欲望和一切感知的基本错误。凡是在两种对立原则都适用于生活的地方，就会产生诚实和怀疑，因为这二者都能容忍那些本性的错误，从而也就会出现争执，争辩某种功利是大还是小。

诚实和怀疑也会出现在那些地方：在那里，新的定则对于生存虽则无益但也至少无害，新的定则是一种智性的游戏本能之表现，就像一切游戏一样，它们既无害又使人快乐。人的脑海慢慢充满这类评判和信念，于是从混乱如麻的思绪中产生酝酿、斗争和权欲。在为“真理”而斗争的过程中，不仅功利和欲望，而且每一种本能均各有偏袒；智斗成了工作、刺激、职业、义务、荣耀。终于，知识与求真作为一种需求而归并到其他需要之中，从此，不但是信念，而且审察、否认、怀疑和矛盾都成了一种力量，一切“邪恶的”本能全都从属于知识，为知识服务，并且得到被许可、被尊崇和有益的荣光，最终成了“善”的眼睛，清白无辜。

这样知识成为生命本身的一部分，进而变成日渐增强的力量，最终知识和那些天老地荒的根本性错误互相冲突，二者都是生命，都是力量，二者共存于同一个人身上。思想家这时成了这样的人：在求真的本能欲望被证明是一种保存生命的力量之后，他内心求真的本能欲望便与那些保存生命的错误开展了首次斗争。与这斗争的重要性相比，其他的一切都无关宏旨。在这时，提出了有关生存条件的最后一个问题，这时也首次进行了尝试，并用实验对此问题作出回答。真理在多大程度上才能容忍那些被接受的错误呢？这既是问题又是实验。

【本文选编自尼采的《快乐的科学》第三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