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秋天，我还是忍不住要回离别了多年的故乡看看。故乡的环境被污染的情景，包括那使人流连忘返的崇山峻岭中茂密的森林被一片片焚毁，从我家门口蜿蜒而过的几乎寄托了我童年一半欢乐的美丽的宽阔的河流变成了臭不可闻的小水沟，古老的祠堂一座座消失而杂乱不堪的拙劣的小楼横七竖八充满整个村庄，为此我跟年轻的镇长真的生了气。但那次回去，我还是把全乡内外走了个遍，几乎每一条还能认识的街巷、每一座临近的山岭、每一条可以走通的田埂……都留下了我的脚印。
    故乡，日思夜想的故乡啊，你就是我的生命的一部分。我只在你那里生活了15年，可是我满脑子记住的就是你。我已经在北京生活55年，从19岁开始来这里上大学，除了有几年在国外任教外，我就没有离开过北京，但我从不把自己当成北京人。我只是觉得北京是我的客居之地，是临时的客居之地，我很少把北京的变化放在心上。
    但是，你，我的故乡，就是在梦里，我也总是那么清晰地看到的你的面影。祖母、母亲、父亲、兄弟、姐妹会不时走进我的梦中，似乎他们都没有变；那古老的祠堂有上厅与下厅，上厅是供奉祖宗的地方，而下厅则是我们经常嬉戏的地方，我们在那里荡千秋，在那里抓麻雀，在那里引蚂蚁出窝，在那里还有一个像小屋一样大小的木制的谷仓，我记得常到谷仓里去找吃的东西；上厅与下厅之间的天井，我已经多次描写到了，祖母在天井种的兰花，一年四季都飘香，谁到我们家，第一句话一定是：你们家真香。这一切都会不期而遇地到我梦中来。

    祠堂门口是一个小院子，院子里有一棵老茶树，每到春天就会开出洁白的花朵，花期很长，不结果实，从此生再未见到过比你更美的花；小院中总要种几棵南瓜，那南瓜的滕攀满的竹架比任何藤萝架都令人感到温馨，因为竹架下就是一片少有的阴凉；还有高高的石门槛，我总是喜欢坐在那里，望着河水的奔流、小桥上的人影、对岸的田畴、弯曲的小路、清晰的近山、朦胧的远山，这是一个引人遐想的地方。这也是我梦的对象。
    那真是一个神奇的村子，仅仅水就有三种：洁净的河水，温泉，恒温泉。河水、温泉不但给我们许多便利，还是我们的风景。重点是一般村庄所没有的恒温泉，即它无论什么时间，春夏秋冬任何时间，它永远在21度，这样就形成了冬暖夏凉的特性。每到夏天，外面赤日炎炎，是凉的，孩子们喜欢在恒温泉那里玩耍，取乐又取凉，冬天的时候，外面天寒地冻，恒温泉旁却充满笑声，因为妇女们在那里洗衣说笑又取暖。
    那山，也别具一格，用“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和“清流急湍，映带左右”来形容是不够的。松树、杉树和各种杂树，遍布山岭，它们是永远绿色的，即使在冬天，绿色之波一样荡漾山的海洋里。春天的时候，杜鹃花漫山遍野开放，山岭似乎染上了霞光，分外亮丽。还有那毛竹林，啊，竹林的美另是一样，你走进竹林，看见是“直”，古人用竹要表示人的高洁，可能就取它的这一特点；但如果你从一个山顶上去看一片竹林，看到的是“柔”，在微风中，它摇摆着，给人的是一种活泼泼的感受。毛竹的用途真是说不尽，冬天的笋，春天的笋，给我们美味。那一杆杆修长的竹子，你可以随便剖开它、弯曲它，做成一切你所想做的器具和艺术品。
    水田也是很美的，它像一块块镜子，在晴天下映现蓝天和白云。田野越是到了冬天，那颜色就越丰富，黄色的是油菜花，紫色的是豌豆花、蚕豆花……
    水，山，竹林，田野，都会出现在我的梦境中。
    也许我的故乡这一切对别的人来说，都很普通很平凡，普通得像到处都可看到的东西，平凡得像萝卜和白菜。但我的内心不会同意这种评价。“情以物兴，物以情观”。我是一个游子，不能不带着游子的情感来回忆、思念我的故乡。故园情是人的一种特性。我的故乡是我的风景，不是你和他的。
（2010年8月8日。“物以情观”之二）

        这是从田野看我的村庄

    这是从远处看我的村庄

   竹林中的村庄

   池塘里的鸭子排成了队

    这是我的伤心的地，美丽的河流变成臭水沟

 

此为祠堂屋顶的一角

祠堂前面树立的状元柱、举人柱之类。古时候，凡本族科举中考中进士、举人的人，都可以在这里留下自己的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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