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位现象与头衔

按：这篇作文本来应该早点写的，好在今天想起来了。近来忙于又一个PPT，在浩如烟海的材料中“神游”。此中有“三大”：内容时间跨度大，信息量大，工作量大。能支撑兄弟我的，主要是不间断的自我忽悠：这活儿很重要，很重要，至少对我自己而言。却仍不免时时“望洋向若而叹”，赶紧上岸喘口气——咦，说多了都是“累”......

一、汉语中同位语或同位现象

   最早接触同位语（apposition）或者说同位现象应该是在中学的英语课。我们那时的英语老师很喜欢系统地讲英语语法，而语文老师却不怎么系统地讲汉语语法（严格地讲是现代汉语语法），这就很容易让我们误以为一些语法现象是英语或者欧美语言独有的，同位语正是一例。

   至于当年英语老师如何讲同位语（应该是在同位语从句里讲的），我已如数奉还了。只好翻翻手头两版“牛津高阶”，有如下两个大同小异的词条解释:

    1，apposition   /æpə'zɪʃn/ n. [U] (grammar)

        addition of one word or phrase to another word or phrase as an explanation同位；同格：In 'Queen Elizabeth, the Queen Mother', 'the Queen Mother' is in apposition to 'Queen Elizabeth' .在 ''Queen Elizabeth, the Queen Mother'一语中'the Queen Mother'是 'Queen Elizabeth'的同位语。

    2，apposition   /æpə'zɪʃn/ noun [U] (grammar语法)

        the use of a noun phrase immediately after another noun phrase which refers to the same person or thing同位：In the phrase  'Paris, the capital of France', 'the capital of France' is in apposition to 'Paris' .在短语Paris, the capital of Franc中，the capital of Franc是Paris的同位语。

      可以看出，第一种解释强调的是apposition的功用，而第二种解释强调是apposition的结构。

   大致以新文化运动为界，汉语形成了古汉语和现代汉语两个系统。按语体分类，有书面语体和口语语体。古汉语的书面语体即文言文，口语语体即古白话文（比如《水浒传》、《西游记》等古典名著里的语体），而现代汉语的书面语体与口语语体统一于现代白话文（可以看作古白话与欧美语言结合的产物）。在现代汉语体系之前，古汉语是无所谓语法理论的（怎么看待《公孙龙子》尤其《指物篇》是另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按下不表），但这不影响古汉语尤其是文言文中丰富的语法现象。其实现代汉语语法理论就是以文言文为分析对象逐步建立起来的。

   汉语语法的奠基之作无疑是马建忠先生的《马氏文通》（1898）。马氏语法体系脱胎于拉丁语法，也就说现代汉语语法体系与现代英语语法体系其实是同源的。apposition这个词的拉丁语源是appositio，由两个词根ad、positio组成，ad即near/toward之意,positio即placement/position之意，从中也可以看出同位语原本就是一个关于结构或位次的概念。马建忠先生根据拉丁语名词的“六格”（the six cases,主、属、与、宾、夺、呼）建立了“六次”的概念，“次”取“次序”之意，分为主、宾、篇、正、前、同，当然与“六格”并非一一对应的关系。其中“同次”，即apposition之谓，据《马氏文通·实字卷·同次三之四》云：

   四、同次

   凡名代诸字，所指同而先后并置者，则先者曰前次，后者曰同次。至前次、同次，或一名也，一代也，或皆名也，或皆代也，皆可。

   同次云者，犹言同乎前次者。同乎前次者，即所指者与前次所指者为一也。凡主、宾、偏三次皆可为同次，则皆得为前次。

   ......

   同次之用有三：

   一、申言以重所事也。

   二、重言以解前文也。

   三、叠言以为警叹也。

   ......

   “同次”的概念后来经黎锦熙、赵元任、吕叔湘、朱德熙（这几位都是语言学界的泰山北斗，本不消多言。专门说一下赵先生，小时音乐课学《教我如何不想她》，后来发现他竟然还教数理化！实乃Бородин一流人物；朱德熙先生也要郑重八卦一下，据说老先生是从西南联大物理学转到中文系的......）诸先生的发展形成了现代汉语中的同位语概念。当然，在现代汉语语法体系中的同位语（同位现象、同位结构、同位短语）实际是“同次”概念分化而来的，针对同位短语（强调结构位次）和相关的复指短语（强调语义）、偏正短语之间的关系与界定，学者间仍存在分歧和争议。现给出一例，黄伯荣、廖序东先生在《现代汉语》（增订第四版）中将“同位短语”描述为：

   多由两项组成，前项和后项的词语不同，所指是同一事物。前项后项共作一个成分，因前后地位相同，故名同位短语；又因前后项有互相说明的复指关系，故又叫复指短语。

   ......

   另有一种松散的同位短语，其中可以有语音停顿和标点。......

   同位短语和联合短语很相似，同作一个成分，但不相同：1. 同位短语的前后是异名同物，用不同的词表示同一人或事物，联合短语的前后项是异名异物。2.同位短语中不能插入虚词，联合短语可以。3.同位短语是名词性的，联合短语有名词性和其他词性。

二、你到底有几个头衔？

     前者余昕老师嘱我多举些像“兄弟我”这样的例子。其实就这个结构本身而言，既可以看成偏正结构，也可以看成同位结构或复指结构，至于倒底怎么说更好，让语法学家去吵吵。

   兄弟我现在能想到绝佳的一类例子，全在名片、讣告或者墓志铭上，也就是一个人的头衔。现举例说明：

（一）名片：

姓名，

学位（不是博士不好意思写），

荣誉称号（院士、学部委员、三八红旗手......）,

专业技术职务（职称，有时和荣誉称号混而为一，比如院士、教授级高级工程师、特级教师之类），

职务（有时候还要加行政级别，“主任”和“主任”，“校长”和“校长”不可同日而语），

社会兼职（XX委员会/协会/研究会/学会......理事长/理事/会员......），

......

  遇到外国兄弟，还有可能看见FRS（Fellow of the Royal Society）一类的；在pontifical academy of sciences，还有可能看到利玛窦那样的S.J.（Society of Jesus）。还有各种世袭爵位和爵士（已故的戈革先生就获得过Danish Order of the Dannebrog）或者各种勋章获得者（苏联尤其成体系）。

（二）讣告或墓志铭：

在哪里死，在哪里烧，在哪里埋，在哪里贴讣告......

伟大的XXXX,卓越的XXXX，杰出的XXXX，久经考验的XXXX,......

要是在鸭绿江那边，还能看到诸如：天赐的XXXX，世界的XXXX，我们星球的XXXX，......

   其实头衔这事儿，自古皆然，你看《三国演义·第三十七回·司马徽再荐名士 刘玄德三顾草庐》说：

   玄德来到庄前，下马亲叩柴门，一童出问。

  玄德曰：“汉左将军宜城亭侯领豫州牧皇叔刘备，特来拜见先生。”

   童子曰：“我记不得许多名字。”

   玄德曰：“你只说刘备来访。”

   老刘同志那叫一个正式，寄禄官（左将军）、爵位（宜城亭侯）、职事官（领豫州牧）还有最最重要的是与皇帝的亲戚关系（皇叔），一个都不能少。自汉末魏晋南北朝以来，冗官冗员，名衔繁多（比如“杂号将军”一类），至唐宋遂成定制。比如诸葛亮同志，“丞相”头衔只可作寄禄官看，不顶用，关键是后面两个加衔“录尚书事领益州牧”，这就告诉你他老人家是中央地方一把抓！所以自此后，看一位老兄一长串名衔的同位语序列，主要看后面的，比如什么“开府仪同三司”、“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平章军国重事”（这个厉害，俗称“太上宰相”）、“承旨”、“知制诰”等等。

   举个王阳明同志的例子，如果他老人家（晚年）要印名片，完整内容如下：

   奉天翊卫推诚宣力守正文臣新建伯，

   特进光禄大夫，

   柱国，

   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兼都察院左都御史，

   总督两广及江西湖广军务

   “奉天翊卫推诚宣力守正文臣新建伯”是爵位，系明代伯爵（明代只授公侯伯三级爵位）的第四等（前三等为开国辅运、奉天靖难、奉天翊运），正一品；“特进光禄大夫”是文散官第一级，正一品；柱国是勋官第二级，从一品；南京兵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是寄禄官，相当于现在的国防部长和最高人民检察院检察长的行政级别，正二品；参赞机务和总督两广及江西湖广军务是职事官，参赞机务负责协同守卫南直隶应天府（南京）而总督即一省或数省军政长官（明制总督主抓军务配两京兵部尚书或左右侍郎的寄禄官衔，巡抚主抓监察配两京都察院各级御史衔），在明代这都是临时差遣的，即不加此衔不能理此事。

   当然，老外也没闲着，而且没有最长，只有更长，我们看几个著名的：

     1.His Imperial and Royal Majesty Napoleon the First, By the Grace of God and the Constitution of the Republic, Emperor of the French,King of Italy, Protector of the Confederation of the Rhine and the Grand Duchy of Frankfurt, Mediator of the Helvetic Confederation

 这是拿破仑（一世）同志的：帝国与王国的拿破仑一世陛下，承上帝的恩宠与共和国（法兰西第一共和国）宪法，法兰西人皇帝，意大利国王，莱茵联盟与法兰克福大公国的保护者，瑞士联邦的仲裁者

   原则上欧洲能叫“帝国”和“皇帝”的，其法统要继承自罗马帝国（包括后来的东西罗马），东西罗马相继崩溃后，即需要得到东西教会的支持，比如神圣罗马帝国、奥地利哈布斯堡家族、俄罗斯帝国。拿破仑的Emperor of the French是从 Pope Pius VII手里直接夺的，也就算象征性得到罗马公教的支持。

2.His Imperial and Royal Majesty William the First, by the Grace of God, German Emperor and King of Prussia; Margrave of Brandenburg, Burgrave of Nuremberg, Count of Hohenzollern; Sovereign and Supreme Duke of Silesia and of the County of Glatz; Grand Duke of the Lower Rhine and of Posen; Duke of Saxony, of Westphalia, of Angria, of Pomerania, Lüneburg,Holstein and Schleswig, of Magdeburg, of Bremen, of Guelders, Cleves, Jülich and Berg, Duke of the Wends and the Kassubes, ofCrossen, Lauenburg and Mecklenburg; Landgrave of Hesse and Thuringia; Margrave of Upper and Lower Lusatia; Prince of Orange; Prince of Rügen, of East Friesland, of Paderborn and Pyrmont, of Halberstadt, Münster, Minden, Osnabrück, Hildesheim, of Verden, Cammin,Fulda, Nassau and Moers; Princely Count of Henneberg; Count of Mark, of Ravensberg, of Hohenstein, Tecklenburg and Lingen, of Mansfeld, Sigmaringen and Veringen; Lord of Frankfurt

  这是德皇威廉一世的，太长了，兄弟我就不译了。只不过他这个德意志帝国(第二帝国)的German Emperor （日耳曼人皇帝）与神圣罗马帝国（第一帝国）不同，不是教会承认的（宗教改革后，德国是新教势力范围）,但他通过普法战争把Napoleon III的法兰西第二帝国灭掉了，好比当年日耳曼人灭掉了西罗马帝国。

3.By the grace of God, the most excellent and great sovereign prince Pyotr Alekseevich the ruler all the Russias: of Moscow, of Kiev, of Vladimir, of Novgorod, Tsar of Kazan, Tsar of Astrakhan and Tsar ofSiberia, sovereign of Pskov, great prince of Smolensk, Tversk, Yugorsk, Permsky, Vyatsky, Bulgarsky and others, sovereign and great prince of Novgorod Nizovsky lands, Chernigovsky, of Ryazan, of Rostov,Yaroslavl, Belozersky, Udorsky, Kondiisky and the sovereign of all the northern lands, and the sovereign of the Iverian lands, of the Kartlian and Georgian Kings, of the Kabardin lands, of the Circassian and Mountain princes and many other states and lands western and eastern here and there and the successor and sovereign and ruler.

  这是俄罗斯沙皇彼得大帝的，沙皇（царь, Tsar）源自Caesar（罗马帝国初期与Avgvstvs都是Princeps civitatis的称号，后来Caesar成为继位者和副手的头衔），继承的是东罗马帝国和东正教会的法统。

4.His Imperial and Royal Apostolic Majesty, Franz Joseph I, by the Grace of God Emperor of Austria, King of Hungary, Bohemia, King of Lombardy and Venice, ofDalmatia, Croatia, Slavonia, Galicia, Lodomeria and Illyria; King of Jerusalem etc., Archduke of Austria; Grand Duke ofTuscany and Cracow, Duke of Lorraine, of Salzburg, Styria, Carinthia, Carniola and of the Bukovina; Grand Prince ofTransylvania; Margrave of Moravia; Duke of Upper and Lower Silesia, of Modena, Parma, Piacenza and Guastalla, ofAuschwitz, Zator and Teschen, Friuli, Ragusa (Dubrovnik) and Zara (Zadar); Princely Count of Habsburg and Tyrol, ofKyburg, Gorizia and Gradisca; Prince of Trent (Trento) and Brixen; Margrave of Upper and Lower Lusatia and in Istria; Count of Hohenems, Feldkirch, Bregenz, Sonnenberg, etc.; Lord of Trieste, of Cattaro (Kotor), and over the Windic march.

 这是茜茜公主她老公奥匈帝国的弗兰茨一世，哈布斯堡家族根红苗正。

  那个什么大英帝国的“皇帝”（宗教改革后，也不可能得到罗马公教的承认）头衔是从印度莫卧儿帝国（Mughal Empire）抢来的，而莫卧儿帝国的法统却来自蒙古帝国（即元朝与四大汗国），就不说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