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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还没有取得任何进展吗?”
—-维特根斯坦
在柏拉图对话中所描述的苏格拉底那里,知识是基于一般概念,是与意见相对立的更高的存在,是真正的本质的现实。知识的“形式”(form 或forms)实际上就是种(species)或类(classes)概念,而关于“形式”的知识便构成“德行”。柏拉图之“相”(idea, eidos)则是“形式”或者说诸如种或类概念的实体化。它是变化着的现象世界中的不变的永恒存在,是人们各种意见背后的认识对象,因为对“相”的真切把握或者说“相”自身就是“德行”,所以它又是人类此生欲望的真正目的。“相”并非物质的存在,只能通过概念去认知,于是概念分析则成为其相论不可或缺又困难重重的任务之所在。几乎在柏拉图的所有对话中都有对概念的分析与纠缠,而《巴门尼德篇》则无疑是最具代表性的。
(一)
从介绍柏拉图哲学的诸多著作中,我们都能够找到有关柏拉图相论从《国家篇》到《巴门尼德篇》与《智者篇》的发展的表述。我的这篇文章只是简单阐述柏拉图相论的某些矛盾与语言表达式的误用之间的关系。
相论的前提在于相信有普遍性的确当的知识。苏格拉底即是如此,他认为人们可以仅仅靠寻求正确的方法(这里的方法并非只是逻辑分析或经验归纳,而更是一种方法论意义上的辩证法)就能占有这种知识,其“精神助产术”向人昭示知识在于追溯与回忆正是这种方法的具体运用。这种方法建立在交谈之人彼此见解的交换和分析之上,存在于对暂定定义的揭示和归谬之中,目的是从中得出可认识的真理的本质。对于苏格拉底来说,美德就是知识,那么认识了善就不会去选择恶,拥有对善的知识,就会心甘情愿地去追求它。这种基于知识的伦理信念,在苏格拉底那里还停留在心理学阶段,柏拉图却要努力把它发展成为一套严谨的以理性把握真理的方法。但是“方法变得愈来愈全面,愈来愈复杂,而柏拉图想要使它臻于完满的希望也就愈来愈渺茫了。”很多时候,正是因为柏拉图把这种方法运用到了极致,使我们在其辩证法的引导下并没有得到任何确定性的东西,甚至会使对话者觉得如坠深渊,更谈不上求得什么绝对的相了。比如,我们能不能根据2是1的一倍,又是4的一半,就得出2既是一倍又是一半呢?同样,汽车比飞机小,比自行车大,那么汽车是不是就既大又小呢?难道这里真的有什么矛盾吗?那要看你如何理解相对性的问题了,如果把事物的属性也看作实体,进而寻找这种实体的理念,恐怕就真的是不可解的难题了。比如,这“既大又小”的相是怎样的呢?可以设想这样的相吗?我们可以这样设想,比如把P作为一个特称命题,那么“P或非P”、“P并且非P”这两种陈述在不同的意义上对于作为整体的集合并没有做任何划分,因此也就没有任何意谓可言。
相论的困难首先是关于像头发、污泥、秽物这样一些微不足道的或最无价值的事物是否也有相的问题,年轻的苏格拉底出于情感方面的原因认为如果这些事物也有相就太荒谬了,其实柏拉图已经不再为这一问题困惑,已由对话中的巴门尼德给与解答,正是因为苏格拉底年轻,所以仍要顾虑世人的意见,等到真的把握了哲学就不会轻视任何事物了。在这里我不能同意泰勒的看法,他认为巴门尼德所说的只是麦加拉式批评的复制品,一点也没有讲到柏拉图自己的思想,进而认为《巴门尼德篇》只是柏拉图跟把感性事物看作幻象的一元论者开点玩笑,是一篇“偶然”写成的作品。而我认为《巴门尼德篇》是柏拉图对相论困境真诚的反思。巴门尼德所言也代表着柏拉图自己的自我反省。
相论最大的困难是事物如何分有相以及相如何在个体中结合的问题,其实也就是“一”和“多”的问题,“一”和“多”是希腊哲学中非常重要的范畴。对话中的巴门尼德列举了相论的诸多困难,例如,个体事物是分有相的全部还是只分有一部分,而两者皆可反驳,这就是芝诺的“二律背反”;当一个个体分有一个相时,个体和相就是同样的,那么就必须另有一个既包含个体又包含原来的相的相,如此类推就会造成相的无穷系列,这与亚里士多德关于“第三个人”的论证相同,那么因此相便不能与分有它的个体相似。虽然这些疑问是由巴门尼德提出,但是应该看作是柏拉图自己对相论中存在的困难的检讨。
柏拉图很多时候把关系或属性当作实体概念(指其存在不依赖于其他任何东西的存在而存在的东西)来处理就会产生许多矛盾,在《巴门尼德篇》中,他借巴门尼德之口这样说,“如若你将大自身分成部分,许多大的物件中的每一件将要由于大的一部分成为大的,但大的一部分却小于大自身:这岂非显然是荒谬的吗?……若我们中间有人有小的一部分,小将大于这部分,因为这是小的一部分,这样,小自身将是较大的了;那个被拿去的如若加到一件物件上去,这物件将变为更小,却不变为比以前大些。”我们通常会认为,大、小是相对于参照物而产生的一种相互比较的关系,而并没有脱离开参照系的纯粹的大小,也没有绝对的大的或小的对象,在日常语言中我们会说“小老虎”、“大蚂蚁”,难道大蚂蚁会比小老虎大,但是能说我们这里误用了“大”和“小”吗?如果大小也是实体,分有也就成了占有,就会出现“大自身”,而且要被分成部分,然后又把分有物和相自身以关系的方式进行比较,难免会自相矛盾。柏拉图意识到了这样的困难,但是却没有能很好的解决,如果把事物的关系属性当作实体的相,这一困难是无法解决的。现代分析哲学中的摹状词理论和语言的层次划分就是把属性用语和对象用语做了区分。但是罗素虽然用“共相”(universal)代替柏拉图的容易引起歧义的“相”(idea)的概念来解释关系属性,却仍然假设了其实体的性质,于是得出了这样奇怪的结论,他说,“‘在……之北’这种关系……既不在空间之中也不在时间之中,它既非物质的也非精神的;然而,它却是某种东西。”“关系……并不是有赖于我们的思考而存在的,它属于思想所能理解的而不能创造的那个独立世界。”罗素在批判柏拉图的时候自己也几乎变成了柏拉图。
柏拉图的确认识到了自己早期的相论中存在的问题,并在《巴门尼德篇》中借巴门尼德之口给与了严厉的批评。但是他无法放弃相论,因为在他看来,如果没有相,心灵便没有了可以依托和追求的东西,那么除了现象之外,思想把握什么呢?善、正义、美怎么有其不变的、绝对的性质呢?自身独立的相有问题,那么自然会想到相的结合。这才有《智者篇》的“通种论”。我想黑格尔的概念辩证法与此很有关系,矛盾的概念的结合会从这里找到一些线索的。其实,发现相的结合这一解决途径不会是一件难事。比如,我们可以随便挑选一个个体对象“这棵大树”,如果这一个体是同时分有大和树的相,那么这两种相就在个体中得到结合;如果这一个体是分有“大的树”这个相,那么大与树就已经在相的世界里结合了。不管怎样,相总是要结合起来才能解释现象世界中的东西。现实中纯粹的只分有单一的相的个体毕竟是不存在的,柏拉图总是不能对经验世界中的一切不管不顾。谁能完全放弃经验世界呢?如果我们放下哲学的架子,一般也会明白,所谓相不就是现象世界中个体共同属性的抽象吗。如果没有大树、大象,怎么会让我们想到大的相。当然你可以反过来想,如果没有大的相,怎么会有大树和大象,那我要问你大是什么,你能脱离开大树和大象等等大的东西来说大吗?你可以想一想小孩子是怎样学会说“大”的。
柏拉图在《巴门尼德篇》的最后部分,由八组推论得出“无论如若一存在或者如若一不存在,它和其它的,相对于它们自身以及彼此相对,既完全是一切、又不是一切,既表现为一切、又不表现为一切。”这样看起来,孤立的相就不再独立存在了,相总是结合的不管是在个体对象中还是在相的世界中,那么作为最终的目的的善的相呢?这还是一个问题。但是,在这里柏拉图已经基本上克服了分离,对于“一”与“多”的问题有了一个回答,使相运动起来扩展了相的包容能力。为早期相论的一些困难提供了一个解决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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