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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从纯粹思维的需要,是以人类精神必先经过一段遥远的路程为前提的;可以这样说,这是一种必须的需要已经满足之后的需要,是一种人类精神一定会达到的无所需要的需要,是一种抽掉直观、想像等等的质料的需要,亦即抽掉欲望、冲动、意愿的具体厉害之情的需要,而思维规定则恰恰掩藏在质料之中
—黑格尔(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1770年-1831年)
人的思维何以能不断扬升?这看似简单,但即使是我们今天我们也难以回答清楚这一问题。但另一方面,它又可能是理解人类如何获得学习、记忆与理性思维等认知能力的重要基础之一。而借助哲学家的渊然深识,或许我们能从认知的茫茫寒夜中找到希冀与智慧的篝火。
德国哲学家黑格尔是历史上第一位将辩证法体系化的哲学家。与古希腊哲学家们一样,黑格尔也认为世间万物处于不断运动与变化之中,主张运动和发展的源泉在于事物的内在矛盾,而不是外力的推动,在这点上,他与一些古希腊哲学家们(如赫拉克利特的‘斗争者变化’等)的观点并无本质的区别。但他用一种独特的方式来解释这种变化的动因:“正—反—合”的逻辑推演模式。
1. 黑格尔哲学的开端—“有”和“无”
黑格尔在《逻辑学》中说,“一个哲学的本原,当然也表现了一种开端,但并非主观的,而是客观的,即一切事物的开端……开端既然是哲学的开端,从那里,便可以说根本不能对开端用任何更详密的规定或肯定的内容”(黑格尔1922)。简单地说,一个哲学的开端也就是构成其逻辑体系的最根本的抽象规定性。
① 为何黑格尔将“纯有”作为其哲学的开端?
黑格尔用两个抽象的概念—“纯有”和“纯无”作为其辩证哲学的开端。他说,“为了进入哲学,纯有既不需要其他的准备,也不需要别的思考和线索……对那种主张,用例子来作经验的说明,在这里却完全是多余的。因为这个有与无的统一,作为最初的真理,是一次便永远奠定了的,并且构成了一切后来东西的环节”(黑格尔1922)。黑格尔的“有”也可以译为“存在”,“无”也可以译为“非存在”。
黑格尔的“纯有”和“纯无”的概念似乎借鉴于巴门尼德和东方哲学,他说“埃尼亚派最早有了纯有这种简单的思想,尤其是巴门尼德把纯有当作绝对物,当作唯一的真理,在他遗留下来的残篇中,他以思维的纯粹热情,第一次以绝对的抽象来理解有,说出:唯‘有’有,而‘无’则全没有。—大家都知道,无,空,在东方的体系中,主要在佛教中,是绝对的本原”(黑格尔1922)。
② “有”与“无”之不可分离性
黑格尔是怎样定义“纯有”和“纯无”这两个概念的呢?他说,“有、纯有,—没有任何进一步的规定。有在无规定的直接性中,只是与它自身相同,而且也不是与他物不同,对内对外都没有差别......有、这个无规定的直接的东西,实际上就是无,比无恰恰不多也不少......无、纯无;无是与它自身单纯的同一,是完全的空,没有规定,没有内容,在它自身中并没有区别”(黑格尔 1922)。
黑格尔说,“无论天上地下,都没有一处地方会有某种东西不在自身内兼含有与无两者......至于自称为普通的或健全的人的知性,若是它抛弃了有与无之不分离性,那就让它试一试,去找出一物与它的他物分离的例子吧”(黑格尔 1922)。依笔者之见,这其实是赫拉克利特的“万物皆变”思想的不同表述,只是,黑格尔运用了一种晦涩难懂的表述方式。
③ “有”与“无”之对立统一
黑格尔说,“纯有与纯无是同一的东西。这里的真理既不是有,也不是无,而是已走进了─不是走向—无中之有和已走进了—不是走向—有中之无。但是这里的真理,同样也不是两者的无区别,而是两者并不同一,两者绝对有区别,但又同样绝对不会分离,不可分离,并且每一方都直接消失于它的对方之中。所以,它们的真理是一方直接消失于另一方之中的运动,即变;在这一运动中,两者有了区别,但这区别是通过同样地立刻把自身消解掉的区别而发生的”(黑格尔 1922)。
依笔者之见,黑格尔通过在“纯有”和“纯无”中预植入相互转化的内涵,使两者对立统一,而有与无的对立统一导致变—正是黑格尔辩证法的核心。其实,这与赫拉克利特的“相反者相成、对立者统一、斗争者变化”的思想并无本质差别,而且与其说是真理,不如说是一种假设性的哲学学说,虽然它构筑在一种独特的抽象思维模式之上。此外,黑格尔之意也与亚里士多德所说的“生成是非存在的消灭,消灭是非存在的生成”不无关联。可以这样说,黑格尔关于事物运动变化源自自身内部的对立统一的观点借自古希腊哲学家,只是在形式上做了逻辑化或理论化的包装而已。
④ 黑格尔对形而上学的批判
黑格尔说,“Ex nihilo fit [从无得无]—是形而上学中曾被赋与重大意义的名言之一。从那句话所看到的,或者只是无内含的同意反复;或者假如说变在那里要有实在的意义,还不如说既然从无只是得无,那么,在那里变实际上并不存在,因为无在那里仍然是无。变包含着:无不仍然是无,而过渡到它的他物,过渡到有。—当后来的、尤其是基督教的形而上学,抛弃了‘从无得无’这句名言时,它便主张了从无到有的一个过渡;无论它是如何综合地或仅仅表象地看待这句话,即使在这最不完善的联合中,也包含着这样一点,在这一点上,有与无相合了,它们的区别消失了。—‘从无得无,无就是无’这句话的真正重要性,在于它与一般的变对立,从而也与‘从无创造世界’对立......把‘有只是有,无只是无’当作原则的哲学观点,可以称为同一性体系;这种抽象的同一性乃是泛神论的本质”(黑格尔 1922)。
2. 黑格尔辩证法的体系
黑格尔的《逻辑学》由有论、本质论和概念论等三部分组成,其辩证逻辑体系的核心是两组概念(有—无—变,质—量—度)和一个循环的三段式推演模式。
①有—无—变
黑格尔从“有”开始,推论到它的对立面—“无”,“有”与“无”既对立又统一,“有”与“无”的统一就是“变”(也译为“生成”)。变是有的持续存在,又是非有的持续存在;或者说,它们的持续存在,只是它们的合而为一;它们的这个持续存在,也恰恰就是那个扬弃它们的区别的东西。
黑格尔还指出了变与“过渡”和“综合”的联系与区别。他认为,过渡与变,是同一的;只是由此过渡及彼的有、无两者,在过渡中,更多被想像为互相外在的、静止的,而过渡也是在两者之间出现而已。变就是有与无这种内在的综合;但是因为综合的意义最接近于彼此相外的现成的东西的外在联结,所以不用综合、综合的统一等名词是对的。
黑格尔的“有—无—变”的思想显然来源于赫拉克利特思想的启迪,他说,“深奥的赫拉克利特举出变这个全面性更高的概念,来反对那种简单片面的抽象,并且说:有比无并不更多一点,或是有说:一切皆流,也就是一切皆变”(黑格尔1922)。
②质—量—度
黑格尔认为“变”的结果使原来毫无规定性、极不确定的东西,开始具有一定的特性,从而可以依它的规定性与别的东西明显地相区别开来,即变的结果使该物具有一定的“质”,“质”又过渡到它相反的概念—“量”,而“质”与“量”的统一就是“度”。这里的“度”即“尺度”是一种关系,但不是一般关系,而是质和量相互规定的关系。或者说“度”是有“质”的量。
黑格尔用质—量—度来刻画事物的量变与质变之间的相互转化,如果没有它,万物何以能变呢?换句话说,如果相信任何事物都会变化,那就必须承认任何事物都需用质与量两种特性来予以度量的,质是万物得以相互区分的基础,而量则是它们相互转化的根据,而两者的联系就是度。
③ 三段式推演模式
像人类思维这种不断扬升的演化过程是如何得以实现的呢?黑格尔提出了一种独特的三段式推演模式:正题、反题和合题,而一个合题又成为一个新的正题……如此循环往复,直到到达绝对理念。他主张思维遵循这种运动模式,是一种不断发展与自我完善的连续过程,即从最初的存在概念不断运动最终到达绝对理念。
笔者认为,黑格尔的三段式推演模式就是质—量—度的一种特例,适合于解释像人类思维这样的方向性演化过程,或许对解释动物界普遍存在的学习与适应过程也具有重要意义。黑格尔的扬弃也十分贴切,在这种演化模式中,不是完全否定,是一种继承性的改变或创新,这与我们现在知道的物种创造通过基因库的修修补补的方式也十分吻合。总之,黑格尔的正—反—合的循环模式是对一些进步式生物演化过程的完美抽象。
当然,黑格尔的绝对理念是一种客观唯心主义观念的产物,他主张概念本身能动地自我否定,外化自身(为经验事物)同时又返回自身的过程,是概念向自己内部的不断深化。所谓客观唯心主义,就是认为某种客观的精神或原则是先于物质世界并独立于物质世界而存在的本体,而物质世界或现象世界则不过是这种客观精神或原则的外化或表现,黑格尔的“绝对观念”,就都是这种作为世界本体的客观精神或原则。
④对立统一的普遍性
黑格尔指出,“一切有的东西,在出生中,本身就有它消逝的种子,反过来,死亡也是进入新生的门户:这种通俗的,特别是东方的谚语,在根本上表现了同样的有与无的合一。但是这些表现都有一个基质,过渡就在那个基质上出现,有与无被认为在时间上是分开的,正像它们被设想为在时间中是相互交替的那样,而不是从它们的抽象去想,因而也不是去想它们本身是同一的”(黑格尔1922)。
黑格尔说:“思辨的东西,在于这里所了解的辩证的东西,因而在于从对立的统一中把握对立面,或者说,在否定的东西中把握肯定的东西”(黑格尔1922),这与古希腊哲学家阿那克萨戈拉的“异类相知”如出一辙。很显然,对立统一并不是黑格尔的原创,因为一些古希腊的哲学家早有提及,如毕达哥拉斯、赫拉克利特、恩培多克勒等,但是,黑格尔通过质—量—度的概念以及正—反—合的模式说明了事物如何在对立统一中实现本质变化的,因此,黑格尔的辩证思想显得更为逻辑化和体系化。
3. 黑格尔列举的对立统一
除了有和无、质和量外,黑格尔还列举了许多种对立统一,譬如两极性、肯定与否定、偶然与必然、直接与间接、有限与无限等,它们既相互对立,又相互依存,而且不可分割。黑格尔认为,运动是空间和时间的实现,质量是静止和运动的统一。
两极性:黑格尔说,“两极是两个生动的终端,每一端都是这样设定的:只有与它的另一端相关联,它才存在;如果没有另一端,它就没有任何意义。……例如,我们就不能割掉北极,把磁体砍成两截,每一截又都是一个完整的磁体….”(黑格尔1986)。这是一种区别的规定,在这种区别里,被区别者是联系而不可分的—在这样的方式下,一种规定性,例如力,它所借以保持其独立性的那种抽象形式,即同一性形式,消逝了;而规定的形式、区别的形式,它同时又作为一个留在同一性中的不可分离者,出现了。
肯定与否定:黑格尔说,“前者是已经建立的、已被反思的有,后者是已经建立的、已被反思的无;但是,肯定的和否定的东西都包含着抽象的基础,前者以有为基础,后者以无为基础”(黑格尔1922)。
偶然性与必然性:恩格斯说,“黑格尔提出了前所未闻的命题:偶然的东西正因为是偶然的,所以有某种根据,而且偶然的东西正因为是偶然的,所以它也就没有根据;偶然的东西是必然的,必然性自己规定自己为偶然性,而另一方面,这种偶然性又宁可说是绝对的必然性”(恩格斯1925)。
直接与间接:黑格尔说,“无论在天上、在自然中、在精神中或任何地方,都没有什么东西不同时包含直接性和间接性,所以这两种规定不曾分离过,也不可分离,而它们的对立便什么也不是”(黑格尔1922)。
有限与无限:黑格尔说,“有限与无限这两个规定,无论是应用到时间和空间,应用到世界,或是作为精神之内的规定,它们都是在同样的冲突之中”(黑格尔1922)。
总的来说,黑格尔在古希腊哲学家(特别是赫拉克利特和亚里士多德)的基础之上,构筑了他的客观唯心的辩证思想体系,虽然采用了一种非常晦涩难懂的叙述方式。在古罗马哲学家普罗克洛(Proklus,412-485)的三段式思想理论(即万物发展都可分为停留、前进、回复三个阶段)基础上,黑格尔提出了一种独特的三段式逻辑推演—“正—反—合”,它似乎能很好地描述人类认知的发展过程(或许还包括生物界普遍存在的学习与适应现象),这也许就是他为何如此抽象的缘由。但如果能将“正—反—合”的模式局限于生命世界(包括人类社会)的运动与发展,或许是一种明智的选择。
结语
可以说,在黑格尔那里得到系统化与升华的辩证法,为人们认识世界之动因提供了一把有用的钥匙,即从事物内在的对立统一去把握对立面及其相互转化(或渗透),从否定的东西中把握肯定的东西,从量变把握质变,等等。黑格尔认为,人类的思维是一种运动,遵循一种三段式的演进模式—正题、反题和合题,之后,合题又成为一个新的正题……如此循环往复,这是一种朝向自我完善的自我发展的连续过程,如果借用柏格森的说法,这就是一种延绵。
来源:《生命的起源—进化理论之扬弃与革新》(谢平著,科学出版社,2014年)
作者:谢平,研究员,中国科学院水生生物研究所(xieping@ihb.ac.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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