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兰电影《奥本海默》迄今票房已超过9亿美元，成为影史上票房最高的电影。奥本海默这位被杨振宁称为他所见过的世界上最聪明、性格最复杂，而且改变了世界的科学家随之重新进入大众视野。12月14日晚，电影原著《奥本海默传：美国“原子弹之父”的胜利与悲剧》（以下简称《奥本海默传》）作者之一凯·伯德在上海图书馆东馆和中国读者面对面分享创作背后的故事。活动也特别邀请了《奥本海默传》中文版译者、北京大学精神卫生学博士汪冰，《奥本海默传》审校、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研究员方在庆作为嘉宾主持，与凯·伯德畅聊传记与电影背后真实的奥本海默。

奥本海默不认为“成全式教育”使自己受益

《奥本海默传》是关于奥本海默最完整的一部传记，历时25年写就。传记作者凯·伯德和马丁·J.舍温采访了奥本海默的近百名密友、亲人和同事，参考了超过5万份文献记录，并于该书出版次年（2006年）获得普利策奖。文字比起电影，在更广阔的时空里讲述了更复杂的故事。

凯·伯德指出，奥本海默的故事非常人性化。他在曼哈顿一套有着10个房间的公寓里长大，家里有女仆。奥本海默很早就表现出了对科学的兴趣。他的父母曾为他买了一艘帆船，方便他到长岛海湾旅行。他父亲曾经说，帮助别人最好的方式就是帮助他们得到他们所需要的东西，或者满足他们的需要。也正因此，他的父母对他采取的是成全式教育，为他的成长铺设了一个安乐窝。但这并非没有代价。传记中写到，奥本海默在他母亲弥留之际，对他的老师说：“我现在是世界上最孤独的人。”当母亲去世之后，老师安慰他“你知道吗？你的母亲很爱你”时，奥本海默略带幽怨地说了句：“也许她太我了。”后来奥本海默表示，母亲为他铺设安乐窝的这种养育方式，未能使他做好应对残酷成人世界的准备。因此在电影中，大家看到了非常重要的第一场戏——毒苹果事件，那是奥本海默生命中的至暗时刻。电影中展现了一个从未经历过挫折的贵公子在因自己的天赋长期顺风顺水之后，由于在动手做实验方面的短板带来的专业缺陷而经历心理危机时，是如何走出危机的。在凯·伯德看来，可能也正是因为经历了这场强大的心理危机，之后的奥本海默长期接受了心理治疗，他实际上也是通过这个过程中实现的自我蜕变，在日后克服了职业生涯中不断经历的各种打击对他造成的影响，没有走到崩溃的边缘。

阅读比求助他人更有助于他从痛苦中解脱

《奥本海默传》中写到奥本海默是个很喜欢阅读和玩梗的人，从不直接回答问题。阅读对他而言无疑非常重要，因为对于一个骄傲的知识分子，通过阅读使自己从痛苦中获得解脱，远比求助于他人更有效。汪冰介绍，奥本海默非常热衷阅读梵文经典，特别是《薄伽梵歌》，使他矛盾的心理得以自洽。在《薄伽梵歌》中，天神对阿周那王子说，你只要履行战士的职责就行了。奥本海默也以此劝慰自己——只要完成科学家的分内之事就可以。当一些科学家对研制核弹提出质疑时，他也用这种逻辑进行反驳：当核弹足够厉害的时候，它可能会终结未来所有的战争。真实的奥本海默在原子弹爆炸后并没有说“我变成了死神”，他对他弟弟说的是：“我们做到了。”但是，当奥本海默亲眼看到核弹对日本民众造成的真实伤害时，即使在东京机场依然受到日本民众的欢迎，他的自洽感还是被打破了。虽然没有公开表示后悔，据他妻子凯蒂在写给友人的信中说，日本之行后的奥本海默陷入了深度抑郁。可以自己推翻自己，是奥本海默身上一种可贵的品格。

“最初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任教时，他是一位非常糟糕的物理学教授，学生甚至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最终，他学会了如何教学，变得很有口才。在今天可以找到的当年视频中，大家可以发现，他有一种非常富有磁性的柔和的声音，可以把每个单词说得清晰流利，不重复吐词。他知道如何将自己塑造成自己想要的样子。”凯·伯德说。

经营不了汉堡摊的人如何领导了曼哈顿计划？

有人曾嘲讽奥本海默连个汉堡摊都经营不了，那么，这个性格脆弱、偏内向的人，后来是如何执掌了参与总人数上千的曼哈顿计划的？在方在庆看来，奥本海默之所以能够成为曼哈顿计划的领导者，一部分得益于他在那场把美国相关领域的科学家组织在一起的夏季研讨会上充分展示了他的才能，而且他能用最简单的语言解释最复杂的理论，把他所理解的专业内容用曼哈顿计划总指挥格罗夫斯能够懂得的语言表达出来，能够展现个人魅力与他人进行合作，包括让每个人发挥其优势，这是只会使用学术语言的其他科学家做不到的。他也能做到使项目符合安全要求，即：在一个远离东西海岸的地方把科学家集中起来开展研究。虽然他的动手能力不是很强，但是他理解问题的能力特别强，能通过谈话很快了解别人所说的要点，给出一个大家都认为是对的方向，而且在关键时刻能协调特别难管理的人，使每个人都感到自己受到了尊重。因此，包括那些起初不服他的人，经过这个过程后，都对他彻底信服。

不过，奥本海默的天赋也会突然失灵。面对当权者，他往往不屑一顾，直率到近乎粗鲁的地步。成功商人刘易斯·斯特劳斯即使成为了奥本海默的“老板”，在奥本海默面前依然没有安全感。奥本海默的盛气凌人令斯特劳斯心生怨恨，这最终给奥本海默的人生以重创。

“智力上的优越感是把双刃剑，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但一本英雄传记中如果没有一个反派敌人，恐怕也绝非一本精彩的传记。斯特劳斯的存在，使奥本海默的人性得以向读者展开。”汪冰认为。

汪冰还指出，影片中奥本海默和爱因斯坦的许多对话其实是虚构的。真实的奥本海默认为爱因斯坦是一个很有成就的人，但他的研究已经过时了，他不再代表物理学的主流，更像是物理学的一座纪念碑，而不是一个灯塔。而且，爱因斯坦在犹太人遭受迫害后对德国的态度，和“我正好爱这个国家”的奥本海默也完全不同。

“我们正在经历21世纪的‘奥本海默时刻’”

冷战发生后，美苏之间的军备竞赛加剧，大部分知识分子仍理想、天真地认为，通过自己的呼吁能使这场竞争停下来，但实际对于政治运作的影响非常小。伯德表示，从这个意义上说，当时的知识分子其实已经影响不了政治，奥本海默的做法属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可贵的。奥本海默在1954年遭受审查，直到2022年12月，美国能源部部长詹妮弗·格兰霍姆才决定要为他平反。虽然这个决定在那时依然遭到了一些律师的反对，但詹妮弗·格兰霍姆持坚持美国的历史书需要加上这一页，以使今后的人们知道，当掌握真相的科学家被禁声的时候，社会将要面对什么。不过伯德认为，科学家还是应该留在自己狭小的专业领域内，教人们专业的东西，而不是假装自己能够成为公共知识分子，给人们以道德方面的教导。

分享接近尾声时，伯德不忘提醒现场读者：“眼下我们其实正在经历21世纪的‘奥本海默时刻’。我们生活在一个充满科技的世界，无法阻止人工智能等技术的发展，只有开发这些技术的科学家们才真正明白我们是否应该采用这些新技术，应该如何控制、监管它们，以确保在应用它们时不会对人类造成太大的伤害。”他呼吁：“我们需要奥本海默这样的科学家来指引我们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