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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中期,我的父母给我盖了一座房,以作为日后我结婚成家的婚房。
按照吾乡旧俗,儿子成年后,父母一定要先准备好一套房,然后才有可能坐等媒人登门来给儿子提亲做媒。也只有具备了这一条最低条件,农村的小伙才有可能娶上媳妇。
那时普通人家盖房的一般标准是“金镶玉”。即房子的四角用窑砖砌成四根柱,房基或三、七行或五、九行(行,读xing),意为要以十层或十四层砖砌作地基,窗户和门的四周也都要用砖包砌起来,其余墙面则以土坯充填,故名“金镶玉”。正房三间,若再能配以一间或两间的厨房,就更体面了。条件较好的人家,往往在“金镶玉”的基础上,再加一道“平窗肩”和“砖披脊梁”。所谓“平窗肩”,是指房屋前面墙基要用砖一直砌到窗台一样高,而“砖披脊梁”则是在后墙土坯外,从上到下贴满砖块,如同现在人的贴马赛克。谁家能做到这样,就可以称得上奢侈了。有了这个级别的新房,娶媳妇等于加了道保险。即使小伙子有些弱项甚或缺陷,都是不成问题的。所谓“癞汉子娶花枝”,都是在这种情况下发生的。
比起来,我的那座“婚房”就寒碜多了。所有的木料、砖瓦全都是拆除一座旧厨房腾换下来的。仅砌了四五层旧砖做地基,刚刚露出地面,四周墙面和门口、窗口都围以拆换下来的旧土坯。木料大都尺寸不足,东拼西凑,还是不够,又添加了一些棒棒棍棍。最要命的是, 因为从木料到砖瓦、土坯都是从老屋拆下来的,所以早失去了弹性和张力。好像这些东西也是有生命力似的,用过一遍后就都乏透了,没有力道了。连那旧土和成泥后都软趴趴的,糊墙时簌簌直掉挂不住墙。整座房子与其说是盖起来的,不如说是勉强搭凑扎作起来的。 房子的尺寸也大大缩水,有一架大梁竟是用一根较粗的檩条来充当。因为短很多,只好接一块木板,下面用根木柱支撑起来。虽说也算作三间房,其实真实面积容量连两间房都赶不上,无论长度和深度都远远达不到当时的标准。 因为以上的原因,这房子很不牢固。没有几年,从房基到墙面就泛起了碱,老化的速度快得惊人。有一年过冬天老是觉得冷得厉害,后来一检查,发现有两面墙都透了缝,房基也损毁得严重。没办法,只好用些旧砖夹着麦秸泥填塞到洞隙处,外面再糊上一层泥了事。 几年后,我自己又设法搭建了一间小厨房。因为院子逼仄,小屋搭在了一处原先做过地瓜窖的地面上。有一年夏季一天,我不在家,夜里下起了大雨。第二天早晨,妻去厨房给孩子们做饭,一进门不由惊呆了,灶台连同饭锅不见了,眼前只见一个黑黝黝的大洞。当天,妻哭着带着孩子回了娘家。 我有一个同学,性颇诙谐。也许是看到我的院落房屋太过残破荒寒,不止一次地取笑我说:有了你这尊居,将来再拍日本鬼子下乡烧杀扫荡,不用另找地方做背景了。
当然,人家是“名人”,我乃一介平头百姓,芸芸众生而已,也许根本没有资格说这个话。
但是,尽管这样,那毕竟是我的“旧居”。我在那里结婚生子,度过了自己一生中最难忘的岁月。在我最落魄、最凄苦、最孤零的时候,在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和不羁的心灵从外面归来时,它默默地敞开怀抱接纳我,给我遮风避雨,让我得到休憩。它熟悉我的每一个动作、每一缕气息、每一声长叹,我也熟悉它的每一处凹凸、每一块斑驳、每一粒尘芥。它庇护了我的妻子女儿们,给她们提供了一个棲身之所。那里留下了我们太多的尘踪、温热、梦幻。算起来,我们在里面生活了足有十几年之久。 一九八四年,我们永远地告别了它。弟弟用一辆农用拖拉机装载着我的家人和全部家当,搬迁到了我后来工作的地方。 据说我们离开后不到三年,这所老屋就轰然倒塌了。这也意味着我已没有了什么“旧居”。从那时到现在,已经三十多年了。我也再没到我的旧宅去过一次,我不愿再去重温那往日的悲凉。但是,我那老旧残破的土屋倒是常常不请自来,频频出现在我的梦中。 2017.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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