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ngyiqiao1949的个人博客分享 http://blog.sciencenet.cn/u/songyiqiao1949

博文

一缕轻烟 一声叹息 ——关于故乡的记忆 精选

已有 7073 次阅读 2018-3-27 09:13 |个人分类:流年碎影|系统分类:生活其它

 

一缕轻烟  一声叹息

  ——关于故乡的记忆

 

我出生于鲁西平原一个普通村庄,村名叫梁庄。村子位于临清县的最南端,出村南行不到一公里,便是聊城地界。村子里五分之二的人口姓宋,其余为杂姓。据传说,明代大移民之际,宋氏的老祖宗挑一副担子,从山西洪洞县出发,一路跋涉来到此地,定居安家,很快成为旺姓。

由我这一代上溯六、七代,是兄弟二人。他们各生育了八个儿子。其中弟兄八人日子越过越富有,全都成为“好户”(意谓富人家),村人谓之“富八家”。另外兄弟八人则个个不争气,越过越贫穷,村人谓之“穷八家”。我家属于“穷八家”。

富八家“并非浪得虚名。证据之一是他们的后人在土改时全都划成地主。其中还有两户堪称大地主,在方圆数十里内都有名。证据之二是他们全都盖起了大庭院。有两户且建起了多进多出的宏大庄园。厅堂楼榭,巍峨壮丽。在当地大大的有名。我小时候还有幸目睹了残存的几幢建筑。虽已是劫后余灰,但其兴盛时的气象格局,依然可以想见。遥念当年土地改革运动,若仅止于分田地、器具、浮财,而不破坏拆除建筑物,一直保留下来,今天一定会成为很好的旅游资源。

当年的“富八家“和”穷八家“之间,虽系同一血脉,关系却很糟糕,彼此不相往来。为了表示区别,“富八家”不惜违背“祖训”,把老祖宗定下的表示辈分的“谱系”都给改了,自行制定了一套。

吾乡旧俗,大年初五称为“破五”。这一天最重大的事情便是祭祖。每逢此时,两大家族都互相瞟着对方。一家先动,另一家便会故意延迟,意在不与对方一起行动。反之亦然。后来,随着各自家族内部新的矛盾产生,又派生出不同的枝系。情况就更热闹了。从大清早开始,祖宗坟前,走了一拨又来一拨,鞭炮声不绝于耳。走马灯一般,你方唱罢我登场。闹腾得老祖宗一天不得清静。

吾村解放前另一有名之处,是村里有一个戏班。其水平可以唱连台大戏,绝不输于专业剧团。其中又有两人名头最为响亮。

一人为司鼓。那鼓敲起来,紧致细密,出神入化。我小时候见识过他的功夫,确实名不虚传。后来不许唱戏了。他有时技痒难忍,在宅头上吃完碗里的饭后,会拿两根筷子在碗沿上踏着点儿敲击。看他闭目挥筷如痴如醉的神态,令人忍俊不禁。除此之外,他还能拉一手漂亮的京胡。这手功夫,我也领略过。同样非同一般。

但我这里更想说的,是另外一个唱须生的人。他是我的长辈,故应称他“六爷”。

六爷身材高大硬挺,足有一米九十公分以上。面长口阔,浓眉大眼,音域高亢而阔亮。天生一副唱戏的料。他的客观条件,比起唱李玉和的京剧艺术家浩亮先生,绝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在当地的伶界,得到一个绰号叫“六大架”。

那时,京剧高派名家李和曾先生尚未成名。常年在临清、邯郸一带搞演出活动。其拿手好戏《逍遥津》、《斩黄袍》、《辕门斩子》、《借东风》等在当地名震一时。据行内人说,论唱功,吾家六爷与李和曾先生足有一拼,是远近闻名的“角儿”。

大概在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我还只有五、六岁。村子里在一片空地上建起了一个露天大戏园,一连唱了十几天大戏。专门起造一个戏园子,想来,村里人当时大概是要作长久之计,每年都要唱戏的罢。但事实上由于后来形势大变,只唱了那一年后,好端端的一个戏园便被废弃了。

但我却有幸在那一次亲眼目睹了六爷在戏台上的风采。虽然其时年龄尚小,毫无欣赏能力可言。可当时的热闹景象,却深深地镌刻在记忆里。

那次唱戏,还闹出了一个让人喷饭的小笑话。一天唱《击鼓骂曹》,六爷扮演主角弥衡。剧中有弥衡脱光上衣击鼓痛骂曹操的情节。当六爷从后台脱光上衣(乡间演戏是按戏文要求真打赤膊,不似现今舞台上只是象征表演而已),重新登台,拿起鼓槌,酣畅淋漓地边唱边表演时,他的一个儿子(也是我小时候的玩伴)忽然从戏台下爬了上去。一把抱住六爷的腿,一边哭一边骂戏台上的其他角色。原来,他是以为那些人是在真的欺负他爹。

在我十岁左右时,一天,我闲玩时钻进了村公所一所废弃的破屋里,发现有几个破旧的大木箱。打开看时,惊异地发现里面装满了五颜六色的戏服。此外,还有冠、髯口、刀剑等等。我心花怒放,高兴地挂上髯口,戴上一顶冠,又穿上一件大袍子,手执木剑,一个人在屋里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肆意作腾了好一番。直至兴味索然,才又从门洞里爬出来。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六爷他们那个戏班留下的全副行头。

我和六爷同属一个生产队。中学毕业回乡后,我多了和六爷接近的机会。他也很愿意找我说话。有很多次,我有意识地问了他一些唱戏的事情。一次,他忽然来了兴致,张口唱了一句经典段子中的经典戏文。行腔曲折婉转,满宫满调,龙虎之音、饱满到位。声音高亢宽广,真有声如裂帛、响遏行云之概。唱罢,他用大手摩摩眼角,眼睛里涨溢出快要掉落的泪水。我猜六爷一定是激动了。我看看他的脸,充满了复杂的表情。似乎流露出某种神往之情,同时又分明写满了无尽的落寞与苦涩。我想,六爷大概仍不能忘情于过去,又在怀念他逝去已久的粉墨铅华岁月了吧!见六爷梦碎梨园、黯然神伤,我也不禁为之动容。

而接下来六爷告诉我的一个情况,更让我倍加惊诧。他说他的应工戏不是京剧,真正的看家本领是一种梆子腔,叫做铜笛梆子。这剧种我知道,小时候曾领略过。其风格近似于河北梆子(也许就是它的一个分支),但唱腔比河北梆子更加高亢激越,也更悲壮苍凉。乐队中一支短而粗的铜笛占有重要位置,吹奏起来,凄厉悲怆、摄人心魄,冲击力极强。这剧种擅演那种大开大阖、大场面、大转折的忠义悲情戏。开场锣鼓一打,角色登台,迴肠荡气,令人五内如燃。但据我所知,随着老艺人相继离世,这剧种现如今已经烟消火灭、彻底失传了。后来我常想,若是放到现在,我会放弃自己的一切事业,说什么也得努力设法把这一珍贵的民间艺术品种抢救保存下来的。然而,现在只能止步于空想,徒唤奈何了。

六爷在“文革”中吃了很多苦头。由于派性和各种矛盾纠葛所致。当时村里的当权者十分忌恨两个人,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一个是我父亲,另一个是六爷。我父亲解放前当过一年村长,他们就从历史问题下手。六爷只是个唱戏的艺人,没这种问题,他们便想把他打成“坏分子”。我父亲胆小怕事,与世无争,家族里的其他人也大都诚恳实在。所以整起来意思不大,后来更是不了了之。但六爷不行。他气豪心高,桀骜不驯。家里又男丁兴旺,个个都雄豪健悍、孔武多力。不可避免地成为权势者的眼中钉。村支书在群众大会上豪言:你就是一把钢镢,我今天也要把你扳断!在那风摧雨折的岁月里,六爷饱受摧残。被挂上牌子到附近村庄里游街,在大小批判会上进行批斗,还捆绑起来强令跪在太阳底下曝晒。偌大年纪,历尽劫波。旁观者心里痛楚,却又无可奈何、徒唤负负。

正应了一句老话:势不可使尽,事不可做绝。“文革”后期,原先的当权者渐渐失势,平头百姓们在重重压迫下渐渐觉醒。一切都变得似乎与往日不同了。曾豪情满怀、盛气凌人的村支书如今品尝到了另一番滋味。我在《我村老支书》一文中曾写到:那位失意的村支书有一天骑自行车由外地回村时,在野地里曾遭遇伏击。而那个赏给他一大板砖者,正是六爷的小儿子。并且人前人后毫不避讳此事,反而津津乐道,公开领认。

再往后,农民们分得了土地,一门心思地种地打粮。在历经多年大折腾之后,终又可以正常居家过日子了。晚年的六爷也清闲而安逸。不时见他笑容可掬的穿一身家做的新衣服从村中走过,不断地主动和人招呼说话。此时的他,恐早已不再做粉墨登台的梦想。对他来说,那已成为太过遥远的记忆。多年后,八十多岁高龄的他,安详地离开了人世。

 


 

我村的再度风光是在改革开放之后的几年间。有两件事让我那平凡的村子一时风头无两。

一件事是高考制度恢复那一年,村里有七个年轻人同时考上了中专学校。这个数字比许多公社的全社考取数都要多。从而一举震动全县,传为美谈。而且,可以毫不客气地说,出现这种盛况,功劳完全应该记在我的名下。村里人对这一点毫无保留,全都认同。此事我已在《我当民办教师那几年》一文中述及,兹无赘。

谈起另一件使吾村名声在外的事,可就不大妙了。改革开放以后的三五年里,一向村风还不错的庄子,竟慢慢变成了盗匪渊薮,成为强梁出没、黑道盛行的窝窠。

这话得从头说起。

村中有一户皮姓人家,家有一女二子三个孩子。五十多年前,在紧随“全民大跃进”之后接踵而来的大饥荒年代,母亲为使孩子活下去,在生产队的田地里偷了几棵庄稼。不幸被发现后,不堪凌辱,愤而投井自尽。在母亲僵冷的尸体旁,几个孩子匍匐在泥地上凄楚哀号。那幅惨绝人寰的断肠一幕,我在上学的路上,是亲眼看到过的。

留下的三个孩子中,最大的长我一岁。最小的才三、四岁。在以后的漫长岁月里,患有严重肺病的老父亲带着三个孩子,在极度贫穷和恶语冷眼中艰难求生。一路走来,凄风冷雨,不堪胜述。

然而,三个孩子都存活了下来。

现在,单说最小的这一个。

村里人都管他叫皮二小,我则直呼他二小。我当民办教师时,他做过我几天的学生。因我同情他的遭遇,他也颇愿同我接近。可他从不称我老师,而总爱叫我“二哥”。过了几年之后,这孩子发育得极雄武壮健,跳荡奔驱之间,矫捷迅猛如豹。性格也粗砺豪放,不拘一格。当时,正处于社会转型之际。我暗暗担心:村里怕会从此多事了。

可怕的是,村里像皮二小这样的小伙子,不止他一个。还有两个,同样小时候也经历过百般苦难、经受过无数欺凌屈辱。其中一人且同样幼遭丧母之痛。他们现在都渐趋成人。和皮二小一样,他们个个发育得健硕雄壮、力大如牛,性格同样粗犷豪勇,叛逆而无所畏惧。

事实证明,我的担心不是多余的。而且,事变之来,比我预想的还要快、还要早。几乎在同一时间,几个年轻人出手采取行动了。

第一步,他们毫不犹豫地开始了“复仇”行动。有一阵子,他们每天夜里都去曾经欺压过自己及家庭的仇人家中,见面就是一个大嘴巴,而后喝令其下跪认罪。有时走在大街上,见了面,也是二话不说,上去就是一顿猛揍。可叹那些人,当年也是穷凶极恶的大小权豪势要、乡痞村霸,如今到了这个地步,也只有点头哈腰、摇尾乞怜、百般献媚的份儿了。那一阵子,直打得当年的那班恶人,个个心惊胆战,闻风丧胆,如丧家之犬。

应该说,此时的皮二小等人的行为,尚未逾越常规,也为多数村民理解和支持,以为并不为过。有些人暗地里还颇为快意,表示赞赏。自作孽,不可活,欠债终当偿还嘛!

但接下来,情况就令人非常担忧了。以皮二小为首的这帮野性十足的孩子,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渐渐偏离了人生的正常轨道。他们由最初盲目的瞎冲乱撞,终于走上了一条邪恶之路。

此时,他们已渐次完全成人。面对当时独特社会环境与各种现象的刺激,这些在苦难中成长起来、又自幼缺少管束的野孩子,已很难管控自己,不可避免地向着某一个方向发展了。当他们闯荡江湖、乱干乱打一番之后,变得愈加凶悍恣肆、骁勇猛鸷。他们以绿林好汉自命,一言不合,即大打出手。劫抢扒盗,无所不为。方圆百里内外,到处流窜作案。带着一身伤痕,走城串乡,神出鬼没。当时远近不少案子,都与他们有牵连。更往后,直到他们发现了一个新的作案目标后,情况就变得愈发不可收拾了。

我村虽处于临清极南,却独擅交通之利。由临清通聊城的南北主干道从村边经过。东西方向上,又有一条公社通主干道的小公路穿村而过。限于当时的条件,当地物流主要还是依靠公路交通。所以,各种载货卡车日夜不停地驰过,异常繁忙。

皮二小他们看中的新目标,正是这一点。他们个个身怀飞车绝技,每到夜深人静,埋伏于公路两旁。远远看到大货车开过来时,一声呼哨,飞身上车。不分青红皂白,把车上的货物一律往下撅。差不多时,又一声呼哨跳下车。把扔下的货物装在早已准备好的地拉车内,运回自己的窝点。那些年里,被他们打劫的货物,可谓五花八门,什么都有:煤炭、棉包、器具、食品、布匹等等。我有一个朋友,一次进城回来晚了些,进村时已近半夜。他走在村内一条路上,觉得脚下被什么硌了一下。弯腰拾起来看时,是一听肉罐头。再往四周摸索,又发现不少同样品牌的罐头。那些年,有一些普通村民专门跟在作案者之后,收拾他们慌忙中遗落的物品。

到了后来,皮二小他们的劫车生意已发展到疯狂的程度。劫掠的货物数量越来越大、品种越来越多。据说,有一次他们从一辆车扔下的一捆捆东西分外沉重,打开看时,竟是军用物资。

一时间,在皮二小等人的影响带动下,我村和附近村庄的不少年轻人纷纷群起效尤,渐渐形成一股强大力量。有如一股祸水,横冲乱撞。为害之烈,震惊四方。临近我村的公路段,成为卡车司机们的噩梦,谈虎色变,望而生畏。

不言而喻,事态到此地步,已经触碰到了国家的底线。皮二小他们的所作所为,已不属于普通的刑事犯罪范畴。无论对于当地社会,还是地方政权机关,都已构成严重威胁。长此以往,后果将不堪设想。

结局可想而知。

由于罪行严重,皮二小几年后被抓住枪毙了,早早结束了他颇富传奇色彩又不无可悲之处的年轻生命。其他一些人则被投进牢狱,饱尝了铁窗拘禁之苦。一段惊心动魄、波澜横生的人间大戏,就此方徐徐拉上了大幕。

屈指算来,这一切过去有三十多年了。存活下来的肇事者们作为一代人,正在渐入老境。一度喧嚣的村庄,也归于沉寂和宁静。新的权威、新的规范、新的秩序已然建立。时间无情,犹如流水,冲刷和漂白着曾经的一切。即使在吾村,现在也已很少有人再谈起皮二小。可是我不行。我无法忘记那段历史,受困于其中难以自拔。很多时候,那个爱叫我“二哥”的曾经生龙活虎般的生命仍不时萦绕于我的脑际。使我感到沉重又惆怅。即使写作此文的现在,依然如斯!

2018.2.26




https://blog.sciencenet.cn/blog-3374969-1105875.html

上一篇:人间百态杂咏(七)
下一篇:人间百态杂咏(八)
收藏 IP: 58.57.169.*| 热度|

22 武夷山 冯大诚 徐义贤 强涛 黄永义 傅云义 高义 戴德昌 尤明庆 李燕祥 程帅 孟佳 张晓良 张宁 吴嗣泽 孙世英 梁红斌 郭战胜 姚小鸥 ljxm ncepuztf liyou1983

该博文允许注册用户评论 请点击登录 评论 (9 个评论)

数据加载中...

Archiver|手机版|科学网 ( 京ICP备07017567号-12 )

GMT+8, 2024-4-23 18:07

Powered by ScienceNet.cn

Copyright © 2007- 中国科学报社

返回顶部